一、身体劳作与“手艺”
(一)身体劳作
古希腊的柏拉图曾明确地说,艺术活动有两个起源,一是灵感,一是手艺。他甚至认为,“无论什么东西从无到有中间所经过的手续都是诗。所以一切技艺的制造都是诗,获得它们的一切手艺人都是诗人或制作家。”这里所说的灵感归属于原始巫术活动的巫术直观,手艺则归属于具体的生产劳动。现在,我们就着手了解具体的生产劳动如何产生了“艺”。
什么是身体劳作呢?大家可能会很简单地回答:身体劳作就是干体力活,就是体力劳动。但是,问题并不是这样简单。身体劳作就是身体进行生产实践活动,并在此实践活动中形成了人自身的世界。身体劳作是作为人类生存的本源性奠基而向人们呈现的。为什么呢?在身体的奔跑和追逐中,人类狩猎,在狩猎中,人类不仅发现了自己的身体的活动的灵巧、力量,而且发明了射猎的工具,如箭,了解了动物的生长自然习性。从此,人类与动物之间建立了关系,驯养成了人类生活的新的来源,于是有了动物之外的家畜、家禽。人类用双手采集果实,在采集果实的身体运作中,植物的习性进入人类的眼帘,人类因此而开始了植物的培养和驯化,于是在野生植物之外,有了属人的庄稼和蔬菜。在身体劳作中,人类用双手打磨石头、制作木器,于是在自然的石头、树木之外,有了属人的工具,譬如石器,工具正是人身体的延伸……
总之,人并不是站在那里,首先用他的理性去认识周围的一切,然后才行动,相反,人首先进行的是身体劳作,在身体劳作中,与这种劳作发生关系的事物才第一次从冷漠中、从晦暗不明中,向人类走来,并聚集于身体劳作者的周围,构成了人自身的世界。正是在这些意义上,身体劳作在本质上是人类生存的本源性奠基。
(二)身体劳作的本源性意义
身体劳作作为人类生存的本源性奠基,主要体现在如下几个方面:
1、在身体劳作中,外在的事物上到人类的手头,与人发生了实实在在的关系,并在人类的劳作中显现出自身的本性。如果没有身体劳作对事物的作用,事物将永远是外在于人的,是与人疏远的东西,它们不可能与人发生任何的关系,它们也因此保持着自身的晦暗不明的封闭性。正是在身体劳作中,事物不再能够保持其依然固我的封闭性,而向人类的打磨、敲击敞开,并在这种敲击中向人类敞开了自身的秘密。于是,在打磨、敲击中,石头显现出自身的坚硬;在具体的手工制作中,木头显现出自身的牢固和支撑的本性;在手工采集和耕作中,土地显现出了其能生产的本性……因此,在身体劳作中,事物向人显现自身,并聚集于人周围,不再是与人疏远的、漠然的异物,而是人的朋友,围绕着人构成了人的世界。相比较而言,其它的动物,哪怕是灵长类动物,却不能把事物聚集于自身,并形成一个世界。
2、在身体劳作中,不仅事物向人敞开,人也向事物敞开,在这种自身敞开中,人发现了自己。在原始的身体劳作中,人自身向自身显现的首先是自己的身体的隐蔽的秘密——生命活力。这活力在他的奔跑中、在身体的爆发中、在于事物的角斗中、在身体姿态的灵动中、在他生命情感的无常变化中,在自身的生与死的变迁中,……向他显现的就是这神奇、隐秘的活力。原始人类为这生命活力的自主、独立、自由的运作而惊奇,以为这生命活力有他自身的生命。于是他们将这自由、独立、神奇的生命活力体会为一种独立于人之外而存在的神秘力量。这就是神的起源,也是巫术活动的起源。他们以为,所有的事物都享有这生命活力,以为树的发芽、动物的奔跑和凶猛、火苗的奔窜、河水的流动等等,都受这生命活力的支配。
3、更为重要的是,当身体劳作在事物上面刻印上自己劳作的痕迹时,人类更多地知道了自己。当人类打磨出石器,他们就不仅仅是打磨出了石器,同时,他们还会在这石器上发现他们打磨的痕迹。也就是说,在身体劳作中,事物被改变,而这改变正是他劳作的结果。这样,人类就会更深刻地在劳作中发现他自身的活动嵌入、刻画在了他劳作的东西上。特别是当这个嵌入、刻画了他自身活动痕迹的东西作为劳作的结果,报偿了他劳作的目的时,他就会更深地体会到自身的劳作本质。这样,人就不仅劳作,而且在劳作中把自己嵌入到劳作的东西上,而这嵌入到劳作的东西上的他自己的痕迹,反过来就证明了人自身的存在和他的劳作。这就像小孩发出声音,而这声音以回声的方式返回他自己时,他会在回声中发现他自己。这时,小孩就会惊奇和欣喜。当一个少年把一块石头扔进平静的水里,石头激起了涟涟的波纹,这时,少年就会在涟涟的波纹中发现自己的行为的结果和结果中的他自己,他也同样感到某种快乐。当人类在他的身体劳作的制造物中发现他自己,并发现这是对他的劳作的最大肯定时,他就会获得最大的快乐。这即是说,身体劳作是双向进行的,一方面是身体劳作把劳作者嵌入到劳作的事物上面,另一方面劳作者有能从他的劳作中、从劳作的结果中“反观”自身的活动,并在这种“反观”中获得快乐。
4、当在身体劳作中事物暴露出自己的本性,并且当人在身体劳作中与事物暴露出的本性结合为一个统一体而实现人的劳作的目的时,人就开始形成自己的属人的世界。就是在这劳作的本性与劳作中事物显露的本性的统一中,石头不再是自然的石头,而成了石器;木头不再是自然的木头,而成了木器;黏土不再是自然的黏土,而成为陶器……自然的事物不再依然故我,而成了活生生的属人的世界的一部分。
(三)“手艺”的诞生
艺术在生产活动中的本源是“手艺”。手艺是身体劳作的一种凝结和提炼,是身体劳作所形成的完整技艺。
那么,什么是手艺或技艺的本质呢?手艺不能简单地被认为是某种劳作的技巧。为了弄清这个问题,让我们从石器的制造开始。
大家知道,旧石器和新石器时代,都与人类对石头的使用有关。在旧石器时代,人类只是捡取自然界的石头来用,捡取的原则是自然形状中能被利用来为人的生活目的服务的,如尖利的石头,可以用于砍、削等。那时很少为了生活的目的有意地去加工石头。但到了新石器时代,人就不在只是捡取石头,而是对石头进行加工,以便更好地为人类生活的目的服务。最早的加工也是简单的,比如只是局部加工。到了新石器时代的高峰期,打磨出来的石器已经不再有任何自然的形状,完全是一个人工制造品,而且加工非常的精美、细腻,例如在新石器考古发掘中看到的完整的石斧。这个石斧已经不再是一个自然物,不再是石头,它的锋利、光滑、易于把捉等特性,是完全实现了人使用的目的,而它的锋利、光滑、坚硬同时又显露了石头作为石头的本性。只有当石头的石头本性与人的目的性使用完美地结合在一起而形成一个人工的制造物时,石头就不再是自然的石头,而是一个石器。这时,也只有这时,打磨石器的手艺才出现。
我们再来看陶器的制造。制陶比石器的打磨要显得更复杂,因为它包含了多种因素的结合:黏土、黏土形成素胎、火以及素胎在火中的烧制。当制陶的身体劳作者将黏土、为了装东西所需的形状、火的控制等因素结合起来,烧制出半坡类型的彩陶时,制陶的手艺也就出现了。因为,这样的陶器也同样地将人的装载东西的目的,与黏土的本性、火的本性完善地结合在了一个完整的器形之中。
因此,手艺作为身体劳作的凝结和提炼,本质地包含着两个层面:1、人劳作的目的与身体劳作中所显露的事物的本性之间的一致。这是指在劳动中被揭示的事物的本性与人劳作的目的之间的一致,即事物本性的“和目的性”。2、身体劳作的身体活动与事物的和目的的本性的显露的契合。这也就是说,仅有事物在劳动中显露的本性的“合目的性”是不够的,还必须有人的劳动方式娴熟于如何让事物的和目的的本性显露出来。因此,这是指人的身体劳作的方式必须契合于事物的本性的显露,即人的劳动的“合规律性”。这两个层面缺一不可。譬如,土地生长出的植物的果实是能够满足人对食物的需求,人通过他的劳作让土地长出果实来满足自己的食物要求,就是土地的“合目的性”。但仅这一点还不够,人的劳动还必须熟练于如何让土地生长出果实,娴熟于让自己的身体劳作契合于土地的生长。这样,才是手艺。如果一个人在劳动中知道土地能够生长出果实,但他却不知道如何用自己的劳动让土地生长出果实,那么这个人就是无手艺的。
这里要强调的是,手艺是在身体劳作的具体活动中形成的,因此,它与基于理性的认识活动之上的技术完全不是一回事。技术是理性认识活动所形成的,它导致了后来的技术化生产。但手艺完全是身体劳作的实践中凝结的,它是实践的智慧,身体劳作的智慧,这种智慧不把人带向抽象的思考,而是就在身体劳作的打磨、敲击、摸索中,把活动的目的与事物在身体劳作中所显露的合目的性的本性、把身体活动的方式与事物的和目的性本性的显露这四个方面,天衣无缝地凝结为一个整体,这才是手艺的真正生命。
这样,我们就可以为手艺下一个定义:手艺就是身体劳作目的性活动与事物在这种劳作中所显现的合目的性的本性之间的契合。当这种契合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巧夺天工的境界时,就是“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