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丑和荒诞

教师讲解

一、丑
  (一)丑在审美史上地位的变化
  1、作为美的陪衬的丑
  应该说,丑的因素很早就已经进入了人类的审美活动,并卷入了美感经验的形成。在原始时代,凶恶的、怪诞的形象就已经出现在当时的艺术和神话中,比如,神话中的人头马面的怪物、埃及的狮身人面像的那种人头与狮子身体的奇怪结合等,这些都可以看作是原始艺术中的丑。但在原始时代,人们的审美活动还没有严格区分出纯粹的美,而是一种混杂的美感经验。
  到了古典时代,人们的审美活动开始区分出明确的美与丑的界限:美就是美,丑就是丑,两者是对立的,不可混淆。德国美学家莱辛就认为,美就是古代艺术家的法律,他们在表现痛苦时避免丑,即使写到丑,也只能是美的衬托,丑的存在是为了更好地突出美。这样,丑要在审美活动中的出现,就只能以美的陪衬的地位出现。在古典艺术作品中,为了使美显得更美,使勇敢者更显得勇敢,使英雄更成为英雄,艺术作品往往在美的事物、人物关系中,安排一个丑的、懦弱的、邪恶的人物或事物,以便显示美的完美。
  在以丑衬托的美的安排中,体现的是相反相成的辩证关系。但在这种情况下,丑却没有自身的独立地位,它本身是不能作为独立审美形态来看待的。当它们脱离或从美的衬托的地位剥离下来,就显得是真正邪恶的、另人厌恶的,不可能成为美感经验。
  (一)丑在审美史上地位的变化
  2、作为形式的丑
  在古典时代,一方面丑作为美的陪衬,出现在审美活动之中,另一方面,丑也在审美活动中以单纯形式的形态出现,这就是形式的丑,比如,在崇高、悲剧和喜剧中,都包含着形式上的丑。亚里士多德在谈到戏剧中的“坏”的因素时就说:“戏剧是对比较坏的人的模仿,然而,‘坏’不是指一切恶而言,而是指丑而言,其中一种是滑稽。滑稽的事物是某种错误或丑陋,不致引起痛苦或伤害,现成的例子如滑稽面具,它又丑又怪,但不使人感到痛苦。”他这里所说的“不引起痛苦和伤害”的“坏”、“丑陋”、“错误”等,都是形式上的丑。
  中世纪时的普罗提诺认为,“美”是“分享了来自神那里的理性”,那么,一个事物如果“缺乏理性和理型,它就是丑的,并被排斥在神和理性之外,它是绝对地丑的了。但是,如果一件事物由于它的质料不允许它完全按照一种理型来构形,没有完全为形式和理性所支配,那么它也可能是丑的”。普罗提诺这里所说的,就是一种形式上的丑。
  形式的丑,主要是那些引起我们审美上的不快感,并且没有生气灌注的、扭曲的、变形的、怪诞的、不可理喻的、不规则的、不和谐的、畸形的形式。这些形式,从来没有失去它们在审美活动中的地位,或者说,审美活动不能没有它们的出现,如果没有它们,审美活动的种种变化就是不可能的。不过形式的丑,在审美活动和艺术表现中的地位,不在于它们可以构成对美的陪衬,而是构成了对审美活动领域的拓展,它不仅使美的领域扩展到了“非合目的性”的领域,而且这种形式上的“非合目的性”促进和激荡了审美活动的上升运动,即造成了审美活动的深化。但是,形式的丑在审美活动中的地位,并没有独立性,它在审美活动中作用,主要是一种激荡审美活动深化的发动机,因此,形式上的丑是一种可以向美转化的丑。
  (一)丑在审美史上地位的变化
  3、作为独立的美感经验形态的丑
  随着西方近代社会的到来,丑的因素就紧敲着美学的大门,审美活动中的不和谐的、反合目的性的、非理性的因素,在审美活动中的作用和地位变得越来越强烈和重要,这样,就突破了其作为陪衬和发动机的地位,变成了独立的美感经验形态。
  在西方浪漫主义的审美活动中,丑的地位的上升是非常明显的,浪漫主义审美活动中的非道德倾向和非理性因素的增长,就是证明。法国作家雨果在他的《克伦威尔》(1827年)序言中就说,“近代的诗神也如同基督教一样,以高瞻远瞩的目光来看待事物。她会感到,万物中的一切并非都是合乎人情的美,她会发觉,丑就在美的旁边,畸形靠近着优美,丑怪藏在崇高的背后,美与恶并行,光明与黑暗相共。她还将探究,艺术家狭隘而相对的理性是否应该胜过造物者无穷而绝对的灵智;是否要人来矫正上帝;自然一经矫揉造作是否反而更美;艺术是否有权把人、生命和万物都割裂成两个方面……正是通过这些探讨,诗着眼于既可笑有可怕的事物,并且在我们刚才考察过的基督教的忧郁精神和哲学批判精神的影响下,将跨出决定性的一步,这一步好比地震的震撼一样,将改变整个精神世界的面貌。它将开始像自然一样动作,在自己的作品里,把阴影掺入光明,把滑稽丑怪结合崇高优美而又不使它们相混,换而言之,就是把肉体赋予灵魂,把兽性赋予灵智……”雨果的观点与前面所说的丑是美的衬托的观点相比,丑的地位上升的演进之迹很明显。
  到19世纪象征主义时期,法国诗人波德莱尔在其出版于1857年的《恶之花》中,就以描写当时都市中处处燃烧的欲望的丑而闻名。他说,“美就是可怕的,而可怕又是美的”,“魔鬼之魅力可以使强者消魂”。当时法国著名的雕塑家罗丹也以强有力的方式,表现了审美中的丑。他的《欧米哀尔》就是经典的审美的丑的表现。
  与此同时,专门探讨丑的美学著作也出版了,这就是德国美学家卡尔·罗森克兰茨的《丑的美学》(1853年)。他认为,丑不是美的陪衬,但是丑却需要美的陪衬或者丑必须投射到美之中,才可能是审美的丑。罗森克兰茨的著作的出现,应该看作是丑在审美王国中以独立身份出现的重要标志。
  随着19世纪末20世纪初西方工业和科技革命将人确立为世界的主宰,非理性思潮的崛起,并把人的非理性方面开掘出来,人由近代的理性主体演变成了非理性的意志主体,这时,人与世界的关系彻底改变了。人开始变得不受自然律的支配,而是反过来支配自然。牛顿就曾说过,自然科学就是将事物强行拉到实验台上,迫使其说出自然的秘密。这就是主体意志对自然事物施加的暴力。这样,古典时代的对自然形式的尊重所形成的理性,也就不再必要。为了表现非理性主体的意志和他的非理性、无意识的内容,自然形式的神圣性丧失了。于是出现了西方现代主义对自然形式的拆解过程,野兽派、立体主义、表现主义、达达主义、超现实主义等,都是以拆解自然形式,包括人自身的身体形式,来表现自身内在的非理性、无意识的内蕴。这样,就出现了独立的美感经验形态的丑。大多数现代主义的艺术作品,都具有这种丑的特征。
  (二)丑的特征和性质
  1、丑的特征
  丑是真正与美对立的,具有如下特征:
  第一、丑所关涉的到的主体,已不再是一个理性的主体,也不再是一个无理性但合理性的主体,而是现代社会中崛起的非理性主体。这个现代的非理性主体,在尼采思想、柏格森等人代表的生命哲学思想、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思想、以及后来的存在主义思想中,都有重要的揭示。在这些现代思潮中,非理性的意志主体被确立为审美活动的唯一来源。
  第二,就审美的丑所涉及到的主体与对象的关系而言,它已经不再是一种和谐的关系,而是凌驾于对象之上,他漠视自然、征服自然、肢解自然,但却不再寻求与自然形式的契合,也就是说,古典审美活动中所达成的“神与物游”的关系,已经解体了。
  第三、非理性主体所主导的审美活动,其表现的形式,就不再需要遵从对象的自然形式,对象的自然形式也不能承担表现非理性主体的使命,因此,为了他的非理性内蕴的表现,他只能将对象的形式进行解体、肢解,才能表现自身。因此,审美的丑在呈现或表现形式上,具有如下特征:不合规则的、分裂的、不自然的、不统一的、不完善的、不确定的、不对称的、畸形的、混乱的、扭曲的等。
  据此,非理性主体为了表现自身的非理性内蕴,或肢解自然的形式,或者通过创造非自然的形式,由此进行的审美活动所形成的状态,就是丑。西班牙画家萨尔瓦多·达利的《在海滩上出现的面孔和果盘》,就是这种丑的经典体现。
  (二)丑的特征和性质
  2、丑的本质
  美总是对人构成肯定的,而丑总是涉及到否定性的方面,那么,丑为什么也会成为一种独立的美感经验形态?为什么丑会具有审美的效果呢?
  现代审美所形成的丑在何种意义上与审美活动相关联呢?
  第一,丑作为非理性意志主体的表现,虽然它所表现的是非理性力量,虽然这种力量构成了对人的理性力量方面的否定,但这种非理性力量也是人的力量,而且人在其存在中也不能失去这种力量。在原始艺术中,这种非理性的力量曾经在原始艺术中得到过表现,后来古典的审美活动却将它排斥在外,掩盖了其存在。现在,现代的人将它从压抑状态解放了出来,并在审美活动中将它表现出来。这种表现不是在战争中,也不是在别的方面,而是在审美活动中,这就是一种勇气——一种不是回避而是接近自身否定性方面的勇气,一种在接近自身否定性方面的同时力图控制它的勇气。虽然这里的控制,并不是要将这非理性的意志力量纳入理性的模式,或者用理性将其规范,而是直接表现它,呈现它。这就显示了另外一种力量,一种通过接近、逼近来容纳和拥抱它的勇气。因此,它表现出的是一种增强的力感,一种生命力的昂扬,一种使内在的非理性力量显现出来的汪洋恣肆的活力。因此,非理性的意志的表现就拓展了人类审美活动的疆界。正如尼采所说,现代“艺术使我们想起了兽性的生命力的状态:艺术一下子成了形象和意愿世界中旺盛的肉体,性的涌流和漫溢;另一方面,通过拔高了的生命形象和意愿,也刺激了兽性的功能——增强了生命感,成了兴奋感的兴奋剂。丑陋的东西为什么也能具有强力呢?一旦它借助艺术家的伟大能量表现某种现象,则这位艺术家就以丑陋和恐怖成为主宰;或者,一旦它在我们身上轻轻激起残暴欲(有时甚至是使我们难看的欲望,成了自我侵犯:而这样一来就有了凌驾于我们之上的权力感)”。
  第二,非理性的意志力为了呈现和表现自身,它不可能采取任何自然的形式,自然的形式也不可能真正容纳它。因此,非理性的意志力量是一种真正无形式的东西,也是无限的东西。因此,为了表现这无形式的、无限的非理性意志力,就不得不征服所有抵制、妨碍其表现的力量或自然形式,在这样的情况下,它或者以摧毁、肢解自然物象方式来表现,或者把无限的、无形式的非理性意志强行纳入一种抽象的形式中。这样,丑就不再是通过与对象的自然形式建立契合的、和谐的关系,而是通过肢解、摧毁自然形式,或者创造抽象的几何形式,来实现表现。虽然在这种肢解、摧毁自然形式已经在创造几何的抽象形式的过程中,呈现出了非理性意志力的暴力、凶残和冷酷,给人以恐怖、残破、可怕的感觉,但是,非理性意志力也正是通过这样的方式,得到了呈现和表现,虽然它的表现形式,是不规则的、抽象的、几何的、扭曲的、变形的、畸形的、破碎的、不对称的、不和谐的形式,可它不再是一条肆意泛滥的滚滚洪水,而是将非理性意志这种无形式的东西,强行纳入到了某种不规则、不和谐的形式,即无形式的形式之中。虽然这种无形式的形式对非理性意志的表现所形成的,不是古典审美中的那种“形式的合目的性”的优美,但却形成了一种表现的魔力——表现的美。
  第三,这种将非理性的意志强行纳入一种不规则的、抽象的、肢解的形式中,一方面唤起不愉快的、恐怖的感觉,另一方面又唤起一种力感,一种刺激的兴奋,这就是非理性意志的表现所唤起的审美愉悦,即表现的美。这种表现的美的愉悦,既不是崇高中所转化出的理性的无限的胜利,也不是理性对非理性力量的克服,而是主体就生活在这种非理性的力量之中,不是排斥它,也不是遮蔽它,而是把它召唤回来,变成自己的血肉,变成自己的力量,与它和解融合。这就是丑的魅力。丑的美不是传统意义上的美,而是另一种美——魅力或魔力。德国哲学家比梅尔说:“只要意志是在强力状态中被经验的,这些艺术作品就吸引我们,产生令人愉悦的作用;而同时,这些艺术作品也是令人抑郁的,因为意志为了显示它的暴力,变成了残暴,无情地摧毁它的反抗者。”
  因此,所谓审美的丑,就是非理性的、禀赋着强力意志的主体,把属于自己的非理性的、非道德的、恶魔般的意志力量直接表现出来,实现于非自然的、变形的、扭曲的或抽象的形式之中,其目的不是为了克服它们或转化它们,而是就在这非理性意志的表现中获得陶醉的愉悦。如果说美是理性与感性和谐条件下的美感经验,丑就是非理性的意志自主表现条件下所形成的美感经验形态,虽然它与美对立,但却属于人的生命活动表现的范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