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显现的“介质”
(一)什么是显现的“介质”
显现不是一种纯粹的想象活动,不能只保留在心灵之中,只能意会不能言传,“羚羊挂角,无迹可寻”。作为存在性境域的显现而凝聚的形式,必然要通过实在的刻画而保持于永久的可见性范围。这就需要刻画的“介质”。
审美活动作为人自身的存在性境域的显现,它不是彻底摆脱存在性境域本身,从而把显现转变为抽象的概念或者观念,直接就存在性境域本身进行凝聚。这就意味着审美活动的显现是在存在性境域本身上的刻画。这种显现的刻画必然在存在性境域本身中获得一种刻画的介质或“材料”,从而进行显现的刻画。因此,可以说,审美活动的显现本源性地归属于介质刻画,它要把自身铸造于某种看见性的形式之中。没有在存在性境域的存在性层面上的介质刻画,审美活动的显现或呈现就是无根之木。
因此,显现的介质就是审美活动的显现所得以刻画、铸形为可见性的形式的物质材料,但是作为显现之介质的物质材料,虽然一方面仍是物质材料,同时它又是进入了呈现的物质材料,它不再是原始的物质,而是进入了显现并在自身的显现中承载显现的物质,这就是介质。比如石头、木头、声音、光、人体、颜色、线条、形体等。但还不止这些,所有进入了人的存在性境域,并在人的存在性境域中开启了自身并在开启中承载着显现的物质,都可以作为显现的介质,土、金属、火、冰等都可以作为介质。可以说,这方面是没有限制的。
(二)“物的物性”与显现的“介质”的本性
如何看待这些作为显现的介质呢?
在过去流行的美学理论和艺术理论中,通常是把它们看作是一种被动的、死的物质材料,认为在审美的赋形活动中,它们只是被利用的东西,形式的意味是作者灌注到这些物质材料之中去的。直到目前,这样的理论和看法仍然在流行。其实这种看法是错误的,它的来源就是内容与形式的二元论。
确实,显现的介质具有物质材料的一面。一尊精美绝伦的大理石雕像,就是大理石雕成的,当把它敲碎时,雕像的形式被打碎,这时它的这种物质材料就彻底暴露和显露出来,并且复归于它的物质性。大理石雕像之所以成为雕像,是因为雕刻家赋予了大理石以“有意味的形式”,因此,人们自然地认为,这些介质只是物质的材料,它们只有在审美活动形式的组织下,才能成为有意味的形式的承载者。
这样的看法在下面两个方面是说不通的。第一,如果介质只是物质材料,它只起载体的作用,那么,这种死的、被动的物质又怎样能够表达人的存在性境域的生命意味呢?也就是说生命意味又是怎样灌注到那物质的材料之中去、并使两者结合为一个整体呢?第二,在审美活动中,我们会发现不同的介质具有完全不同的特性,石头不同于木头、声音不同于颜色、人的身体又不同于词语、画布不同于中国画的宣纸,这些不同介质的不同本性在“有意味的形式”的铸造中起着非常重要的作用。
显然,作为介质的物质材料,已经不是自然的物质材料,它已经不是冷漠的、与人的存在没有关系的纯粹自然物,而是在人的存在性境域中被显现的物和物的物性,介质就是显现意义上的物的物性。这种物的物性也同样触动着我们的身体,并作为存在性境域显现的一种确定的形式而呈现自身。因此,显现的介质作为物的物性是审美的赋形活动的基地和领域。我们在讲手艺为“艺”奠定本源性基础时,就讨论了在“艺”中,物的合目的性的本性的揭示和显露。显现的介质就是这样一种显露出来的事物的合目的性的本性,它是一种作为形式的质料。这种合目的性的本性作为形式,并不是人加于它的,而是物在存在性的显现中被揭示的。
在审美活动中的颜料、石头、木头、语词、声音、光等,就不再是自然的、被动的材料,而是合目的性的本性所显露出的形式,对它的揭示和开启,是赋形活动中最基本也是最重要的方面,如绘画中颜料的发光和显形的本性的显露和揭示,使得颜料不再是自然物;雕刻中石头的光滑与坚硬的显露,使石头不再是自然界的无生命的顽石;音乐中声音的鸣响和振颤的本性的显露,使声音不再是单纯的空气振动;诗歌中词语的发声和表达的本性的显露等,而不再是简单的发声说出的东西。
这样的作为物的物性、作为物的合目的性的本性的显露的介质,一方面它是一物,作为一物它也不是自然的物,而是显露出了其牢固、持久和承载的本性的物。另一方面它又是作为被揭示的物的合目的性的形式,作为形式,它又不是空洞的形式,而是将物的物性开启出来的形式。也就是说,作为物,它能够承载,作为形式,它又是奠基于物的承载上的形式。这两个方面的结合,就构成了作为物的物性的介质。大家会发现,只有这样的介质才能作为存在性境域的显现活动的介质。没有任何的审美活动和艺术活动,能够脱离这样的介质而得呈现和显现,并在显现中获得其具体的看见性的形式。
在物的物性的开启和揭示中,揭示的不仅仅是物,还有存在的真理,也就是说,显现的介质不是纯粹的自然物,而是人的存在性展开对物的物性的开启以及通过这样的开启而显示的人的存在的真理。这也就是为什么人类的审美活动从来就没有脱离过对物的物性的开启这样一个“艺”的层面。所有伟大的艺术家,都是这样的开启物的物性的“艺人”。米开朗基罗通晓石头的本性,达·芬奇熟悉于解剖和光的透视,而所有的伟大的诗人,如李白、杜甫、苏轼等都是语言大师。
(三)“介质”的本性是显现
符号形式显现的介质是从人的存在性境域的开启中获得的,因此,人类在其存在性展开中所开启的所有的物的物性,都可以作为显现的介质而投入到符号形式的铸造之中,并构成着非常独特的作为介质显现的美。因此,介质的本性不是物,而是显现或呈现,而显现就是言说。这样的呈现、显现和言说,不是抽象的、逻辑概念的,而是物的物性的显现本身言说着人的存在性境域和它的开启。
更为深刻地是,这种物的物性的开启展开着人的存在,显示着人的存在自由。人的存在不是天然的,而是在对事物和历史的开启中呈现的;同样,人的自由也不是随手可以取用的东西,而是在其历史性的展开中对物的物性的开启中实现的。没有对物的物性的开启,人的自由是无从说起的。正因为如此,对于人而言,对于艺术家而言,对于进行任何审美活动的人而言,掌握物的物性、理解介质的本性,都是不可或缺的。没有不懂声音的音乐家,也没有不懂色彩的画家,当然也没有不同石头本性的雕刻家和建筑师。
因此,物的物性的开启不仅是形式的承载者,它还是人的存在性境域得以呈现、显现的奠基,因为人的存在性展开就是在对物的物性的开启中进行的。这也就意味着,物的物性的开启本身就是存在性境域显现的主要方式和途径。正因为如此,才有了我们所知道和感受的作为显现的介质本身的美,当然,这种作为显现的介质的美,并不是什么自然形式的美,而是打上了人的历史性开启烙印的自由和意味的、存在性境域的显现的形式之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