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中行以《负暄琐话》、《负暄续话》、《负暄三话》成为文人散文的代表作家之一。张中行在园内有"杂家"之誉,曾任教于中学、大学,长期从事编辑工作,著述多为语言方面。80年代伊始,陆续撰文,记30年代前期以北京大学为中心的人与事,得章太炎、黄晦闻等60余篇,结集为《负暄琐话》;其后,又著文50余篇,结集为《负喧续话》;以后又有《负喧三话》。关于这类文章写作的动因,张中行在《负喧琐话》之《小引》中说:"有时想到'逝者如斯'的意思,知识已成为老生常读,无可吟味,旋转在心里的常是伤逝之精。华年远去,一事无成,真不免有烟消火灭的怅惘。"但"并没消灭净尽,还留有记忆。所谓记忆都是零零星星的,既不齐备,又不清晰,只是一些模模糊糊的影子。影子中有可传之人,可感之事,可感之情,总起来成为曾见于昔日的"境"。
"境"是什么?是"已然和还在一步步地消亡"的"文化之至美"。张中行用他的笔复活了与20世纪中国思想尤其是文化、学术发展密切联系的文化人的形象,复活了、体现了文化之至美的文化人格。张中行写琐话,重构人生,重构历史,述说着"逝者如斯"的文化乡愁--这是作者自己的当日之"境"。双重"境"都令人珍惜。在物欲与技术的逼迫下,人文环境业已世俗化。性灵的清流开始浑浊,学问里渗透着浊气,带着生命血脉、禀性的学人被目为怪异。张中行就是在这样的境地中"出土"的。他如数家珍地说着文人的性情,说着文人的人格,说着学问的意义,那是一种美丽。张中行就这样晒着太阳,说着闲话,我们于是有缘倾听到文化血脉的流淌之音。
余秋雨著有《文化苦旅》、《山居笔记》和《秋雨散文》等。其"文化散文"引起广泛反响。他在反顾中询问中国文化的来路,在解读历史中确立当代人的精神标高。他在与历史精魂的对话中,给当代人文知识分子还原出一个深厚宽广的历史文化背景,以自我生命的体验,接续中国文人的血脉。无论询问、对话还是承接,都是对当代人的一次考验,是对处于日常迷顿状态的人们的一次提醒。
余秋雨带着这种"重温和反思",开始他的"文化苦旅"。他要在"苦旅"之中整合文明的碎片,并由此重构现代人文知识分子的人格。用他在《山居笔记》"小引"中的话说,"借山水风物与历史精魂默默对话,寻找自己在辽阔的时间和空间中的生命坐标。把自己抓住。"且不论苦旅的目的地如何,这行为本身就是那么富有诗意而让人感奋。
寻找中的余秋雨,感到"每到一个地方,总有一种沉重的历史气压罩住我的全身,使我无端地感动,无端地喟叹。常常像傻瓜一样木然伫立着,一会儿满脑章句,一会满脑空白。我站立在古人一定站立过的那些方位上,用与先辈差不多的黑眼珠打量着很少会有变化的自然景现,静听着与千百年前没有丝毫差异的风声鸟声,心想,在我居留的大城市里有很多贮存古籍的图书馆,讲授古文化的大学,而中国文化的真实步履却在这山重水复、莽莽苍苍的大地上。大地默默无言,只夏来一二个有悟性的文人一站立,尘封久远的历史文化内涵也就能哗哗一事奔泻面出。文人本也萎靡柔弱,只要被这种奔泻所裹卷倒也能吞吐千年。结果就在这看似平常的伫立瞬间,人、历史、自然浑沌地交融在一起了,于是有了写文章的冲动。"这段话大致表明了余秋雨的心态、情感特征和他艺术地观照把握人、历史、自然的方式。
《文化苦旅》最初和基本的文化意义是将自然山水置于人文山水的层面上,从中探寻中国文人艰辛跋涉的脚印,挖掘积淀千年的文化内涵。这种笔法,在审美和文化的双重意义上,改变了抒情主人公田园诗人式的身份,在深层次上将人的精神空间对象化。他对自然山水的投入,成为对人文山水的勘探。他历作的不是一般的文化评述,而是在感性与知性的双重作用下,抒发审美化的人文意义。余秋雨发挥了学者兼作家的优势,他以感性为情怀,以知性为学养,让灵性浸润着意义。
余秋雨解析自然山水的人文意义的思维特征是,回到特写的历史氛围和文化情境中,寻求文人与山水的会心处。在《江南小镇》中,他深刻剖析了中国文人人格与小镇的契合,"想来想去,没有比江南小镇更足以成为一种谈泊而安定的生活表征了"。山林间的隐蔽还保留和标榜着一种孤傲,而孤傲的隐蔽终究是不能诚恳的;小镇街市间的隐蔽不仅不故意地折磨和摧残生命,反而可以把日子过得十分舒适,让生命熨贴在既清静又方便的角落,几乎能够把自身由外到里溶化掉,因此也就成了隐蔽的崇高形态"。这样的分析确乎深入。但是,把小桥流水人家和莼鲈之思都看成"一种宗教性的人生哲学的生态气象",这就过于纯化了文人隐逸的境界。
当山水风物的人文内涵在余秋雨"启封"下哗哗奔泻而出时,人们所领略到并产生心灵震撼的是与山水风物熔铸在一起的、中国文明的历史和文人的命运。余秋雨散文的沉重感、沧桑感也往往在此时传达出来。他在对文化个案的解析中,发现中国传统与山水风物的最初联系;在对文明传播过程的描述中,发现文人与文明难以挣脱的历史宿命。在承德避暑山庄,这个清王朝的背景里,余秋雨面对清澈湖水,想起的是王国维的面容和身影,他的一串叹息仿佛是对所有凄怨灵魂的哀悼:"一个风云数百年的朝代,总是以一群强者英武的雄姿开头,而打下最后一个句点的,却常常是一些文质彬彬的凄怨灵魂"。这一命运的深层原因,余秋雨以为是文化的力量,是文化认同的结果,"我们记得,在康熙手下,汉族高层知识分子经过剧烈的心理挣扎已开始与朝廷产生某种认同,设想到的是,当康熙的政治事业和军事事业已经破败之后,文化认同竟还未消散。为此,宏才博学的王国维先生要以生命祭奠它。他没有从心理挣扎中找到希望,死得可惜又死得必然。知识分子总是不同寻常,他们总要在政治军事的折腾之后表现出长久的文化韧性,文化变成了生命,只有靠生命来拥抱文化了,别无他途;明末以后是这样;清末以后也是这样。但清末又是整个中国封建制度的末尾,因此王国维先生祭奠的该是整个中国传统文化。清代只是他的落脚点。"余秋雨的这一分析发挥了当年陈寅恪的看法。在《风雨天一阁》中,余秋雨由天一阁的"风雨",写出了民族精神史的沧桑。天一阁是一个藏书楼,但它又是"极端艰难、又极端悲怆的文化奇迹",在对书籍文明的归拢中,它为我们民族断残零落的精神史,提供了一个小小的栖脚处。它在今天的主要意义"已不是以书籍的实际内容绘社会以知识,而是作为一种古典文化事业的象征存在着,让人联想到中国文化保存和流传的艰辛的历程,联想到一个古老民族对于文化的渴求是何等悲怆和神圣。"当然,它还让我们缅怀范钦这位藏书家的健全人格与文化良知。
余秋雨始终保持着探究文化底蕴和历史的兴趣、信心与笔力,这让人们感受到他的深刻与力量。这种深刻与力量不是大而无当或大而化之的,它常常是细微的精深的。他对文化底蕴和心灵深处的把握,往往使我们感受到他是在用全部身心与学养去和历史精魂对话,他的行文在洒脱中扩散着心理张力,这也是阅读余秋雨散文会有思想的紧张与疲劳的原因所在。这是和他个人的精神深度联系在一起的。在莫高窟,余秋雨跟前出现的是两个长廊与两个景深:艺术的长廊和观看者的心灵长廊,历史的景深与民族心理的景深。
面对文明的断裂和文人的落魄,余秋雨的体验带着悲哀、无奈与苍凉。在岳麓书院的庭院里,他每次都嗅到一股透骨的凉气。这凉气来自那个"怪圈","本来岳麓书院可以以它千年的流泽告诉我们,教育是一种世代性的积累,改变民族素质是一种历时久远的磨砺,但这种积累和磨砺是不是都往前走的呢?如果不是,那么,漫长的岁月不就组接成了一种让人痛心疾首的悲哀?"既然挣脱不了这个怪圈,那么,人类历史上许多躁热的过程、顽强的奋斗最终仍会组接成一种整体性的无奈和悲哀。于是作者引我们去寻思那个"不知怎么回事"的问题:我们这个文明古国有一种近乎天然的消解文明的机制,三下二下,琅琅书声沉寂了,代之以官场寒暄、市井嘈杂和小人哄闹。对中国文化人格结构中的盲点,余秋雨也充满了不安和忧虑。他认为"安贫乐道的达观修养,成了中国文化人格结构中一个宽大的地窖,尽管有浓重的霉味,却是安全而宁静",但是"宽大的地窖"使得"群体性的文化人格日趋黯淡","春去秋来,梅凋鹤光。文化成了一种无目的浪费,封闭式的道德完善成了总体上的不道德。文明的突进,也因此被取消,剩下一维梅瓣、鹤羽,像书签一般,夹在民族精神的史册上。"
在苍凉与悲哀的情境中,余就雨散文隐潜藏一个重要的主题:围困/突围成为文人生存的基本冲突。围困是有差异的,一是被围,二是自围,也即作茧自缚;而围困又有有形与无形之分,当然,无形比有形的围困更为可怕。突围作为一种抗争与完善,从来就是艰难与悲壮的。《苏东坡突围》具有围困/突围这一主题的全部的复杂性与深刻性。
余秋雨在追寻文明的星光与文人的足迹时,充满了激情与理性。就文化人格而言,余秋雨是学者与诗人的统一,诗人的激情与才气在他笔端涌动。他的创作洋溢着理想主义者的精神气息,学者的理性保持了他思想的厚度,在一定程度上抑制住激情的夸张和倾斜。显然,余秋雨已让人们熟悉。这当中包含着在一个不变的模式中激情与理性都会疲倦。所有的关怀都应当与生命的原创力联系在一起。
《绿风土》是张承志的第一部散文集。在此之前,文学界更多关注的是张承志的小说。张承志在《荒芜英雄路》的《作者自白》中说:"回忆起来,这本随笔集以前的我,弱似一片枯叶却经历了思想的许多巨浪狂风,甚至我并不认为有哪一个人具有与我匹敌的思想经历。"这本随笔集是张承志个人思想历程中的一座"里程碑",而它又始终和90年代中国思想文化界这一大背景联系在一起的。张承志在听着1993年的钟摆声时,不能预知自己的思想会走到哪里;无题,他后来又走了一程,但他的起点和思想的基本轮廓则是《荒芜英雄路》。该书编者所作的内容提要说:"全书辑人作家近年来创作的随笔40篇,旨在反映他近几年的生存状态和创作背景。生活的磨难和心灵的煎熬,化成了《荒芜英雄路》、《芳草野草》等篇章;出自生命对自然的感应和作家内心进发出的呼唤,《心灵模式》、《神不在异国》等充满力度的文字就极具穿透力。作家毅然走出世俗,走出虚荣,走入茫茫的黄土和广阔的天地间,在理性和情感的冲撞下,抖出一个活生生的灵魂。"这是理解张承志和《荒芜英雄路》的一个角度。其"旨"在强化作家自己独立地做人,独立地思考、创造和战斗的声音,或者说是表现他意在"独立地树立起一面旗帜"的思想呐喊。张承志对他的周边状态和背景不无情绪化地否定,对现实状况因果关系的揭示也甚至有本末倒置的倾向,对关怀途径的选择也未超越历史的预设,等等,这些都使张承志和他的思想一时间成为争论的焦点之一。张承志要重走荒芜了的英雄路,文集的全部意义也许就在于:"用一本记录终止自己,并且静静地整理好行装推备再上旅途,是太幸运了。旅人一词的分量在于这旅途无止无尽,和命一样短长。只要活着,我总是面临这跋涉的压力,总是思考首各种大命题,思考着怎样获得美和战胜污脏。对于自己在思想、文学以及同时代人中保持的这个位置,我开始重视和自以为荣。"在以前的作品中,他"曾经独自与下述命题相遇:时代、国家、民族、宗教、教育、真的学问、心的历史、人与上述问题冲突后的境遇、人在中国追求的可能。"张承志检讨自己。在许多大命题上我都自嘲般放弃了前卫意识,用几个句子或几个段落一划而过"。
在90年代初张承志意识到大命题和小命题都不应当一划而过,应该再接触它们一遍,并且采用了"呐感"的方式:"我不认为置新回到达些阵地就是重复自己。思想的悲剧是它首次问世时缺乏传播,而它的前卫性又太忌讳重复自己,宣言应当是呐喊,而且应当是有强度的呐喊。不应该过于看重习惯哪怕是高贵的习惯--只要你握着思想的意义。"张承志躁动不安地发出了他的"强音",他向别人挑战事实上也向自己挑战。张承志不是一个成熟的思想家,他带着这个时代的文化局限向这个激剧变革的时代挑战,由此而引发的争论甚至无法说究竟谁"战胜"了谁。张承志散文的出现,使90年代的散文再次触发了对中国社会、文化发展命题的深沉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