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篇选自《孟子滕文公章句上》，主要就是对许行的 “贤者与民并耕而食，饔飱而治”进行批驳。并提出了“或劳心，或劳力；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治于人者食人，治人者食于人：天下之通义也。”

有为神农之言者许行[1]，自楚之滕，踵门而告文公曰[2]：“远方之人，闻君行仁政，愿受一廛而为氓[3]。”文公与之处[4]。其徒数十人，皆衣褐[5]，捆屦织席以为食[6]。

陈良之徒陈相，与其弟辛[7]，负耒耜而自宋之滕[8]，曰：“闻君行圣人之政，是亦圣人也，愿为圣人氓。”

 

[1]为，这里指研究。神农，传说中的远古酋长，是“三皇”之一，因为相传是他开始教人民耕种的，所以叫神农。言，等於说“学说”。先秦诸子中有一派是“农家”，认为如果世上所有的人都从事耕作，天下就会不治而治，因此假托神农之言主张“君臣并耕”。许行即属这一派。

[2]滕(téng)，国名，在今山东滕县西南。踵，脚后跟，用如动词。踵门，足至门（依朱熹说），指走到门上。

[3]廛(chán)，一般百姓的住宅，氓(méng)，野人之称。

[4] 与，给。处，名词，住所，这里即指“廛”。

[5] 衣(yì)，穿。褐(hè)，粗毛编织的衣服，是当时贫苦人的衣服。褐，毛布，賤者之服也。

[6]捆，叩击使牢。屦，鞋。捆屦，即做鞋。编麻鞋草鞋时要边编边砸，可以使鞋结实。以为食，等於说以此为生。捆，扣㧻之欲其堅也。以爲食，賣以供食也。　　

[7] 陈良：楚国的儒士。陈相、陈辛：都是陈良的学生。　　

[8]耒耜(lěisì)，犁。铧叫耜，犁柄叫耒。　　

陈相见许行而大悦，尽弃其学而学焉[1]。陈相见孟子，道许行之言曰：“滕君，则诚贤君也；虽然[2]，未闻道也[3]。贤者与民并耕而食[4]，饔飧而治[5]；今也，滕有仓廪府库[6]，则是厉民而以自养也，恶得贤[7]！”

[1]第一个学字用如名词，指所学的。第二个学字是动词。

[2]虽然这样。

[3]道，名词，指许行所认为的古圣贤治国之道。

[4]贤者，指古代的贤君。并，一起。

[5]饔(yōng)，早餐。飧(sūn)，晚饭。饔飧，熟食也。朝曰饔，夕曰飧。“饔飧”在这里用如动词，指自己做饭。治，指治理天下。

[6]仓廪(lǐn)，粮食库。府库，藏财帛的地方。　

[7]则是，那么这是。厉，病。厉民，使人民困苦。自养，供养自己。恶(wū)，哪里。恶得贤，哪里够得上称为贤君呢？许行认为滕君在当时虽然可称为贤君，但是还不能达到古圣贤的标准。　　

孟子曰：“许子必种粟而后食乎？”曰：“然”。“许子必织布然后衣乎？”曰：“否。许子衣褐[1]。”“许子冠乎[2]？”曰：“冠。”曰：“奚冠[3]？”曰：“冠素[4]。”曰：“自织之与？”曰：“否，以粟易之。”曰：“许子奚为不自织[5]？”曰：“害於耕[6]。”曰：“许子以釜甑爨[7]，以铁耕乎[8]？”曰：“然。”“自为之与？”曰：“否，以粟易之。”

[1]褐,用毛编织。

[2]冠，本义是帽子，名词用如动词，戴帽子。

[3]奚冠，戴什么帽子。

[4]素，生丝织成的绢帛，不染色。

[5]奚为，为什么。

[6]对耕种有妨害。　

[7]釜(fǔ)，锅。甑(zèng)，瓦做的蒸东西的炊具。爨(cuàn)，炊，烧火做饭。釜，所以煮。甑，所以炊。爨，然火也。

[8]铁，指铁制的农具。鐵，耜屬也。

“以粟易械器者，不为厉陶冶[1]；陶冶亦以械器易粟者，岂为厉农夫哉？且许子何不为陶冶，舍皆取诸其宫中而用之[2]？何为纷纷然与百工交易[3]？何许子之不惮烦[4]？”

曰：“百工之事，固不可耕且为也。”“然则治天下，独可耕且为与[5]？有大人之事，有小人之事[6]。且一人之身而百工之所为备[7]，如必自为而后用之，是率天下而路也[8]。故曰：或劳心[9]，或劳力。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於人[10]；治於人者食人[11]，治人者食於人：天下之通义也[12]。

[1]陶，烧制陶器。冶，冶炼铁器。”陶、冶“在这里指制造釜甑和铁制农具的匠人。

[2]都只从自己家里拿来用。舍，止（只）。宫，室。注意：上古时“宫”还没用来专指帝王的宫室。

[3]纷纷然，忙碌的样子。百工，从事各种工艺生产的人。

[4]不惮烦，不怕麻烦。

[5]独，单单，偏。

[6]在《孟子》中，“大人”与“君子”同义，指统治者；“小人”与“野人”同义，指被统治者。　

[7]所为，所做的东西。备，具备。这是说，一个人的生活要具备各行各业所生产的东西。

[8]路，疲劳，羸弱。

[9]或，代词，有人。

[10]劳心者、劳力者，指上文“大人”、“小人”。治於人，被人治。

[11]食，音嗣,等于说供养。

[12]通义，一般的道理。

“当尧之时，天下犹未平[1]。洪水横流[2]，泛滥於天下。草木畅茂，禽兽繁殖，五谷不登[3]，禽兽逼人[4]。兽蹄鸟迹之道[5]，交於中国[6]。尧独忧之，举舜而敷治焉[7]。舜使益掌火[8]，益烈山泽而焚之[9]，禽兽逃匿。禹疏九河[10]，瀹济漯[11]，而注诸海[12]；决汝汉[13]，排淮泗，而注之江[14]；然后中国可得而食也[15]。当是时也，禹八年於外，三过其门而不入，虽欲耕，得乎[16]？

[1]平，平定，指治理好。

[2]洪，大。横流，不顺水道，乱流

[3]登，成熟。

[4]这里是威胁的意思。

[5]兽蹄鸟迹形成的道路。

[6]交，纵横交错。中国，指中原一带。

[7]敷，指治水土。

[8]益，舜的臣。掌火，掌管火。这是说使益任主火之官。

[9]益在山泽燃起大火来烧它。烈，用如动词。

[10]疏，开通。九河，相传是禹在黄河下流为了疏浚黄河而开凿的九条支流，其故道已不可考。

[11]瀹(yuè)，疏导。济(jǐ)、漯(tà)，都是水名。故道都在今山东省。

[12]注，使......流入。诸，之於。海，指今黄海。

[13]决，打开缺口，导引水流。汝，汝水，在今河南，东流入淮河。汉，汉水。　

[14]排，排除，指排除水道淤塞。淮，淮河。泗，泗水，源出山东泗水县，古代泗水在今江苏淮阴附近入淮，今泗水流入运河，只是古代泗水的上游。江，长江。

[15]才可以耕种并收获粮食。

[16]得乎，等於说“成吗”。

“后稷教民稼穑，树艺五谷[1]，五谷熟而民人育[2]。人之有道也[3]，饱食、暖衣、逸居而无教[4]，则近於禽兽。圣人有忧之[5]，使契为司徒[6]，教以人伦[7]：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叙，朋友有信[8]。放勋曰：‘劳之来之[9]，匡之直之[10]，辅之翼之[11]，使自得之[12]，又从而振德之[13]。’圣人之忧民如此，而暇耕乎？

[1]后稷，名弃，周的始祖。”稷“本是主管农事的官名，尧任命弃为稷，周人因称弃为后稷（ “后”是 “君”的意思）。稼穑(sè)，农业上种叫稼，收叫穑，这里泛指农事。树、艺，都是种植的意思。 、

[2]育，生养，这里有得以生存、繁殖的意思。

[3]人之有道也， “人之为道也”，是说关於人的道理。

[4]吃得饱，穿得暖，住得安逸却没有受到教育。

[5]有，通 “又”。

[6]契(xiè)，尧的臣子，商的始祖。司徒，官名，掌管教育等事。　

[7]人伦，古代社会所规定的人与人之间的“正常”关系。以下五句即所谓五伦。

[8]别，分别。叙，通序，等次。

[9]放勋，尧的号。劳(lào)，慰劳。来(lài)，使......来（来归顺）

[10]匡，正，使......正直，即纠正。 [11]翼，保护。 [12]自得，指自得其善性。 [13]振，救济。德，用如动词，指对人民施恩惠。

“尧以不得舜为己忧，舜以不得禹、皋陶为己忧[1]。夫以百亩之不易为己忧者，农夫也[2]。分人以财谓之惠，教人以善谓之忠，为天下得人者谓之仁[3]；是故以天下与人易，为天下得人难[4]。孔子曰[5]：‘大哉，尧之为君[6]！惟天为大，惟尧则之[7]，荡荡乎，民无能名焉[8]！君哉，舜也[9]！巍巍乎，有天下而不与焉[10]！’尧舜之治天下，岂无所用其心哉？亦不用於耕耳。”

[1]皋陶(yáo)，舜的法官。相传禹和皋陶曾帮助舜治理天下。

[2]以田地种不好为自己的忧虑的人，是农夫。夫(fú)，句首语气词。

[3]这里的“惠”、“忠”、“仁”，是孟子随文而做的解释，并不能概括这三个词在当时的全部涵义。

[4]把天下让给人容易，但是要为天下找到更贤的人却很难。

[5]大哉，等於说“伟大啊”，是全句的谓语。

[6]则，法则，用如动词，效法。

[7]荡荡乎，广大辽阔的样子。名，用如动词，指用言语来称赞形容。

[8]君哉，指得人君之道。

[9]巍巍乎，高大的样子。与(yù)，参与。

“吾闻用夏变夷者，未闻变於夷者也

[1]。陈良，楚产也[2]，悦周公、仲尼之道，北学於中国；北方之学者，未能或之先也[3]。彼所谓豪杰之士也[4]。子之兄弟，事之数十年，师死而遂倍之[5]。昔者，孔子没[6]，三年之外，门人治任将归[7]，入揖於子贡，相向而哭，皆失声[8]，然后归。子贡反，筑室於场，独居三年[9]，然后归。他日，子夏、子张、子游，以有若似圣人，欲以所事孔子事之，强曾子[10]。曾子曰：‘不可。江汉以濯之[11]，秋阳以暴之[12]，皓皓乎不可尚已[13]！’今也，南蛮鴃舌之人[14]，非先王之道；子倍子之师而学之，亦异於曾子矣。吾闻出於幽谷，迁於乔木者[15]，未闻下乔木而入於幽谷者。鲁颂曰：‘戎狄是膺，荆舒是惩[16]。’周公方且膺之[17]，子是之学[18]，亦为不善变矣[19]。”br>

[1]夏，指当时中原各国。变夷，使夷同化。变於夷，被夷同化。諸夏禮義之教也。變夷，變化蠻夷之人也。變於夷，反見變化於蠻夷之人也。

[2]楚产，出生在楚地的人。産，生也。当时楚地文化也已很发达，但孟子仍斥之为夷。

[3]或，有人。先，用如动词，指超过。之，“先”的宾语，指陈良。

[4]豪杰，才能出众的人。

[5]倍，通背，背叛。

[6]没，通殁，死。　

[7]任，担子，指行李。治任，收拾行装。上古时代，弟子为老师服心丧三年（哀痛与丧父相仿，但不服丧服，所以称心丧），所以三年过后门人散去。

[8]向，向。相向，面对面。失声，悲不成声。

[9]场，墓前供祭祀用的场地。子贡因对孔子感情深挚，所以又守墓三年。

[10]有若，即有子。圣人，指孔子。强(qiǎng)，勉强。强曾子，勉强曾子也这样做。

[11]濯，洗。以，介词，用。

[12]秋阳，秋天的太阳。暴(pù)，晒，后来写作曝。

[13]皓(hào)，光明洁白。尚，通“上”。不可尚，指任何人达不到孔子的境界。

[14]鴃(jué)，鸟名，又名伯劳，叫的声音不好听，孟子用“鴃舌”来比喻许行的话难听。许行是楚人，所以孟子这样说。

[15]“出於幽谷，迁於乔木”，是引用《诗经•小雅•伐木》的话。幽谷，幽暗的山谷。《诗经》是说鸟，孟子则用来比喻人改邪归正。

[16]引自《诗经•鲁颂•閟宫》。膺，击。荆，国名，就是楚。舒，南方的小国，从属於楚。惩，使人受创而警惧。

[17]方且，将要。

[18]是，指戎狄荆蛮。“是”是“学”的宾语，提前用“之”复指。

[19]变，即承上文“用夏变夷”的“变”。

“从许子之道，则市贾不贰，国中无伪[1]；虽使五尺之童适市[2]，莫之或欺[3]。布帛长短同，则贾相若[4]；麻缕丝絮轻重同[5]，则贾相若；五谷多寡同，则贾相若；屦大小同，则贾相若。”

曰：“夫物之不齐，物之情也[6]：或相倍蓰，或相什百，或相千万[7]。子比而同之[8]，是乱天下也。巨屦小屦同贾，人岂为之哉？从许子之道，相率而为伪者也，恶能治国家！”

[1]贾(jià)，价格。后来写作“价”。贰，同二。国中，都城中。

[2]五尺，相当於现在的三尺多。适，到......去。

[3]没有人骗他。之，代词。

[4]相若，相像，也就是相同。

[5]缕(lǚ)，线。

[6]情，指自然之理。

[7]或，有的。蓰(xǐ)，五倍。什百、千万，都是说的倍数。什，十倍。

[8]比，平列，等於说同等看待。同，等同起来，等於说划一。

语法

惟尧则之:则，法则，活用为动词，效法。

益烈山泽而焚之:烈，火猛，活用为动词，用大火烧。

又从而振德之:振，救济。德，恩德，活用为动词，对施加恩德。

饔飧而治:饔，早餐;飧，晚饭。饔飧，名词活用为动词，自己做饭。

许子冠乎:冠，帽子，活用为动词，戴帽子。

北方之学者，未能或之先也:或，代词，有人；“之”是动词“先”(超过)的前置宾语。

戎狄是膺，荆舒是惩：代词“是”复指前置宾语“戎狄”、“荆舒”。 子是之学:代词“之”复指前置宾语“是”。

莫之或欺:否定句中代词宾语“之”前置，“或”是句中语气词，“莫之或欺”即“莫或欺之”。

劳之来之，匡之直之:来、匡、直，都用作使动。（劳，慰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