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禺《日出》(节选)
〔李石清由中门进。
陈露露 站住!走过来点!(小东西就走过来。她用手帕把她的胭脂涂匀,揩去她的泪痕,仁慈地笑着)去吧!(小东西又回到右屋。露回头)哦,李先生,你可来了!你看你太太非要找你不可,你们真亲热。
李石清 (笑)您不知道,陈小姐,我们也是一对老情人,我的太太要是一点钟不跟我说一次情话是过不得的。
陈露露 真的么?那你们尽管在这儿谈吧。我要退席了。
〔露露由左门下。
李石清 (鞠躬,望着露露出了门,半晌,四面看看,放下心,拉下脸,严重地)打得怎么样?输了?赢了?李太太(哀声地)石清,你让我回去吧?
李石清 (疑惧地)你输了?
李太太 (低头)嗯。
李石清 (有些慌)我给你一百五十块钱都输了?李太太 (低声)还没有都输——也差不多少。
李石清 (半天,想不出办法)可是怎么能输这么些!
李太太 我心里着急,我怕输,牌更打不好了。
李石清 (不觉地气起来)着急?都是一样地打牌,你着什么急?你真,你真不见世面。
李太太 (受不了这样的委屈,落下眼泪)我不去打牌,你偏要我打牌。我不愿意来,你偏逼我到这儿来。我听你的话,我来了,陪着这帮有钱的人们打大牌——输了钱,你又——(泣出声)
李石清 (看着她,反而更气起来)哭!哭!哭!你就会哭!这个地方是你哭的么?这成什么样子?不用哭了。(不耐烦地)我这儿有的是钱,得了,得了。
李太太 我不要钱。
李石清 你要什么?
李太太 (怯弱地)我要回家。
李石清 少说废话,这儿有钱。(取出皮箧来安慰她)你看,我这儿有一百块钱,你看。先分给你八十,好不好?
李太太 你在哪儿弄来的钱?
李石清 你不用管。
李太太 (忽然)你的皮大氅呢?
李石清 在家里,没有穿来。
李太太 (瞥见李手内一卷钞票内夹着的一张纸)石清,你这是什么?
李石清 (抢说)这是……(但已被李太太抢去)
李太太 (望望那张纸,又交还李)你又把你的皮大衣当——
李石清 你不要这么大声嚷嚷!
李太太 唉,石清,你这是何苦!
李石清 (不高兴)你不用管,我跟你说,你不用管。
李太太 石清,我实在受不了啦。石清,你叫我回家去吧,好不好?
这不是我们玩的地方,没有一个正经人,没有一句正经话——
李石清 谁说没有正经人,潘经理不就是个正经人么!你看他办学校,盖济贫院,开工厂,这还不是好人做的事?
李太太 可是你没有看见他跟这位陈小姐——
李石清 我怎么没看见。那是经理喜欢她,他有的是钞票,他爱花这样的钱,这有什么正经不正经?李太太好了,这都不是我们的事。(哀求地)你难道不明白,我们的进款这样少,我们不配到这个地方来陪着这位陈小姐,陪着这些有钱的人们玩么?
李石清 我跟你说过多少遍,这样的话你要说在家里说。不要在这儿讲。省得人家听见笑话你。
李太太 (委屈地)石清,真地我的确觉得他们都有点笑话我们。
李石清 (愤恨地)谁敢笑话我们?我们一样有钱,一样地打着牌,不是百儿八十地应酬着么?
李太太 可是这是做什么呀!我们家里有一大堆孩子!小英儿正在上学,芳儿都要说人家,小五儿又在不舒服。妈妈连一件象样过冬的衣服都没有。放着这许多事情都不做,拿着我们这样造孽的钱陪他们打牌,百儿八十地应酬,你……你叫我怎么打得下去?
李石清 (低头)不用提了,不用提了。
李太太 你想,在银行当个小职员,一天累到死,月底领了薪水还是不够家用,也就够苦了。完了事还得陪着这些上司们玩,打牌,应酬;孩子没有上学的钱,也得应酬;到月底没有房租的钱,还得应酬;孩子生了病,没有钱找好医生治,还是得应酬;——
李石清 (爆发)你不要说了!你不要再说下去了!(沉痛地)你难道看不出来我心里整天难过?你看不出我自己总觉得我是个穷汉子吗?我恨,我恨我自己为什么没有一个好父亲,生来就有钱,叫我少低头,少受气吗?我不比他们坏,这帮东西,你是知道的,并不比我好,没有脑筋,没有胆量,没有一点心肝。他们跟我不同的地方是他们生来有钱,有地位,我生来没钱没地位就是了。我告诉你,这个社会没有公理,没有平等。什么道德,服务,那是他们骗人。你按步就班地干,做到老也是穷死。只有大胆地破釜沉舟地跟他们拼,还许有翻身的那一天!
李太太 石清,你只顾拼,你怎么不想想我们自己的孩子,他们将来怎么了?
李石清 (叹一口气)孩子!哼,要不是为我们这几个可怜的孩子,我肯这么厚着脸皮拉着你,跑到这个地方来?陈露露 是个什么东西?舞女不是舞女,娼妓不是娼妓,姨太太又不是姨太太,这么一个贱货!这个老混蛋看上了她,老混蛋有钱,我就得叫她小姐;她说什么,我也说什么;可是你只看见我把他们当做我的祖宗来奉承。淑贞,你没有觉出有时我是怎么讨厌我自己,我这么不要脸来巴结他们,我什么人格都不要来巴结他们。我这么四十多的人,我要天天鞠着躬跟这帮王八蛋,以至于贱种象胡四这个东西混,我一个一个地都要奉承,联络。我,李石清,一个男人,我——(低头不语)
李太太 石清,你不要难过,不要丧气,我明白你,你在外面受了许多委屈。
李石清 不,我决不难过。(忽然慢慢抬起头来,愤恨地)哼,我要
起来,我要翻过身来。我要硬得成一块石头,我要没有一点情感。我以后不可怜人,不同情人;我只要自私,我要报仇。
李太太 报仇?谁欺负了你,你恨谁?
李石清 谁都欺负我,谁我都恨,我在这儿二十年,干到现在,受了多少肮脏气?我早晚要起来的,我要狠狠地出口气,你看,我就要起来了。
〔潘月亭由中门进。
潘月亭 石清!你回来了。
李石清 (恭谨地)早来了。我听说您正跟报馆的人谈天,所以没敢叫人请您去。
潘月亭 李太太有事么?
李石清 没有事,没有事。(对李太太)你还是进去打牌去吧。
〔李太太由左门下。
李石清 报馆有什么特别关于时局的消息么?
潘月亭 你不用管,叫你买的公债都买好了么?
李石清 买了,一共二百万,本月份。
潘月亭 成交是怎么个行市?
李石清 七七五。
潘月亭 买了之后,情形怎么样?
李石清 我怕不大好。外面有谣言,市面很紧,行市只往下落,有公债的都抛出,可是您反而——
潘月亭 我反而买进。
李石清 您自然是看涨。
潘月亭 我买进,难道我会看落?
李石清 (表示殷勤)经理,平常做存货没什么大危险,再没办法,我们收现,买回来就得了。可现在情形特别,行市一个劲儿往下跌。平定一点,行市还有翻回来的那一天,那您就大赚。不过这可是由不得我们的事。
潘月亭 (拿吕宋烟)你怎么知道谣言一定可靠?
李石清 (卑屈地笑)是,是,您说这是空气?这是空户们要买进,故意造出的空气?
潘月亭 空气不空气?我想我干公债这么些年,总可以知道一点真消息。
李石清 (讨好地)不过金八的消息最灵通,我听说他老人家一点也没有买,并且——
潘月亭 (不愉快)石清先生,一个人顶好自己管自己的事,在行里,叫你做的你做,不叫你做的就少多事,少问。这是行里做事的规矩。
李石清 (被这样顶撞,自然不悦,但极力压制着自己)是,经理,我不过是说说,跟您提醒一下子。
潘月亭 银行里面的事情,不是说说讲讲的事,并且我用不着你提醒。
李石清 是,经理。
潘月亭 你到金八爷那儿去了么?
李石清 去过了。我跟他提过这回盖大丰大楼的事情。他说银行现在怎么会有钱盖房子?后来他又讲市面太坏,地价落,他说这楼既然刚盖,最好立刻停工。
潘月亭 你没有说这房子已经订了合同,定款已经付了么?
李石清 我自然说了,我说包给一个外国公司,钱决不能退,所以金八爷在银行的存款一时实在周转不过来,请缓一两天提。
潘月亭 他怎么样?
李石清 他想了想,他说“再看吧”,看神气仿佛还免不了有变故。
潘月亭 这个流氓!一点交情也不讲!
李石清 (偷看他)哦,他还问我现在银行所有的房地产是不是已经都抵押出去了?
潘月亭 怎么,他会问你这些事情?
李石清 是,我也奇怪呢,可是我也没怎么说。
潘月亭 你对他说什么?
李石清 我说银行的房地产并没有抵押出去。(停一下。又偷看潘的脸,胆子大起来)固然我知道银行的产业早已全部押给人了。
潘月亭 (愣住)你——谁跟你说押给人了?
李石清 (抬起头)经理,您不是在前几个月把最后的一片房产由长兴里到黄仁里都给押出去了么?
潘月亭 笑话。这是谁说的?
李石清 经理,您不是全部都押给友华公司了么?
潘月亭 哦,哦,(走了两步)哦,石清,你从哪儿得来这个消息?(坐下)怎么,这件事会有人知道么?
李石清 (明白已抓住了潘月亭的短处)您放心放心,没有人知道。
就是我自己看见您签字的合同。
潘月亭 你在哪儿看见这个合同?
李石清 在您的抽屉里。
潘月亭 你怎么敢——
李石清 不瞒您说,(狞笑)因为我在行里觉得很奇怪,经理忽而又是盖大楼,又是买公债的,我就有一天趁您见客的那一会工夫,开了您的抽屉看看。(笑)可是,我知道我这一举是有点多事。
潘月亭 (呆了半天)石清,不不——这不算什么。不算多事。(不安地笑着)互相监督也是好的。你请坐,你请坐,我们可以谈谈。
李石清 经理。您何必这么客气?
潘月亭 不,你坐坐,不要再拘束了。(坐下)你既然知道了这件事,你自然明白这件事的秘密性,这是决不可泄漏出去,弄得银行本身有些不便当。
李石清 是,我知道最近银行大宗提款的不算少。
潘月亭 好了,我们是一个船上的人啦。我们应该互相帮助,团结起来。这些日子关于银行的谣言很多,他们都疑惑行里准备金是不够的。
李石清 (故意再顶一句)的的确确行里不但准备金不足,而且有点周转不灵。金八爷这次提款不就是个例子么?
潘月亭 (不安地)可是,石清——
李石清 (抢一句)可是,经理,自从您宣布银行赚了钱,把银行又要盖大丰大楼的计划宣布出去,大家提款的又平稳了些。
潘月亭 你很聪明,你明白我的用意。所以现在的大楼必须盖。哪一天盖齐不管他,这一期的建筑费拿得出去,那就是银行准备金充足,是巩固的。
李石清 然而不赚钱,行里的人是知道的。
潘月亭 所以抵押房产,同金八提款这两个消息千万不要叫人知道。这个时候,随便一个消息可以造成风波,你要小心。
李石清 我自然会小心,伺候经理我一向是谨慎,这件事我不会做错的。
潘月亭 我现在正想旁的方法。这一次公债只要买得顺当,目前我们就可以平平安安地渡过去。这关渡过去,你这点功劳我要充分酬报的。
李石清 我总是为经理服务的。呃,呃,最近我听说襄理张先生要调到旁的地方去?
潘月亭 (沉吟)是,襄理,——是啊,只要你不嫌地位小,那件事我总可以帮忙。
李石清 谢谢,谢谢,经理,您放心,我总是尽我的全力为您做事。
潘月亭 好,好。——哦,那张裁员单子你带来了么?
李石清 带来了。
潘月亭 人裁了之后,大概可以省出多少钱?
李石清 一个月只省出五百块钱左右。
潘月亭 省一点是一点。上次修理房子的工钱,你扣下了么?
李石清 扣下了,二百块钱,就在身上。
潘月亭 怎么会这么多?
李石清 多并不算多,扣到每个小工也不过才一毛钱。
潘月亭 好的,再谈吧。(向左门走了两步,忽然回过头来)哦,我想起来了,你见着金八,提到昨天晚上那个小东西的事么?
李石清 我说了,我说陈小姐很喜欢那孩子,请他讲讲面子给我们。
潘月亭 他怎么样?
李石清 他摇摇头,说根本不知道有这么一件事。
潘月亭 这个混蛋,他装不知道,简直一点交情也不讲。——好,让他去吧,反正不过是个乡下孩子。
李石清 是,经理。
〔潘下。
李石清 (走了两步,听着外面工人哼哼唷哼哼唷工作声,忽然愤愤地)你们哼哼吧,你们哼哼吧,你们就这样干一辈子吧,你们这一群傻王八蛋们。我恨,你们怎么这么老实!
〔忽然电话铃响。
李石清 (拿起耳机)喂,你哪儿?哦!你是报馆张先生。你找潘四爷,他不在这儿,……我是石清。跟我说,一样是。是什么?金八也买了这门公债了,多少!三百万!奇怪,哦,……哦,怪不得我们经理也买了呢!……是,是,本来公债等于金八自己家里的东西,操纵完全在他手里……是,是,那么要看涨了……好……我就告诉经理去,再见,张先生!再见!
〔放下耳机。沉吟一下,正预备向左门走。〕
〔黄省三由中门进。
黄省三 (胆小地)李……李先生。
李石清 怎么?(吃了一惊)是你!
黄省三 是,是,李先生。
李石清 又是你,谁叫你到这儿来找我的?
黄省三 (无力地)饿,家里的孩子大人没有饭吃。
李石清 (冷冷地)你到这儿就有饭吃么?这是旅馆,不是粥厂。
黄省三 李,李先生,可当的都当干净了。我实在没有法子,不然,我决不敢再找到这儿来麻烦您。
李石清 (烦恶地)吓,我跟你是亲戚?是老朋友?或者我欠你的,我从前占过你的便宜?你这一趟一趟地,我走哪儿你跟哪儿,你这算怎么回事?
黄省三 (苦笑,很凄凉地)您说哪儿的话,我都配不上。李先生,我在银行里一个月才用您十三块来钱,我这儿实在是无亲无故,您辞了我之后,我在哪儿找事去?银行现在不要我,等于不叫我活着。
李石清 (烦厌地)照你这么说,银行就不能辞人啦。银行用了你,就算跟你保了险,你一辈子就可以吃上银行啦,嗯?
黄省三 (又卷弄他的围巾)不,不,不是,李先生,我……我,我知道银行待我不错,我不是不领情。可是……您是没有瞅见我家里那一堆孩子,活蹦乱跳的孩子,我得每天找食物给他们吃。银行辞了我,没有进款,没有米,他们都饿得直叫。并且房钱有一个半月没有付,眼看着就没有房子住。(嗫嚅地)李先生,您没有瞅见我那一堆孩子,我实在没有方法,我只好对他们呢——哭。
李石清 可是谁叫你们一大堆一大堆养呢?
黄省三 李先生,我在银行没做过一件错事。我总天亮就去上班,夜晚才回来,我一天干到晚,李先生——
李石清 (不耐烦)得了,得了,我知道你是个好人,你是安分守己的。可是难道不知道现在市面萧条,经济恐慌?我跟你说过多少遍,银行要裁员减薪,我并不是没有预先警告你!
黄省三 (踌躇地)李先生,银行现在不是还盖着大楼,银行里面还添人,添了新人。
李石清 那你管不着!那是银行的政策,要繁荣市面。至于裁了你,又添了新人,我想你做了这些年的事,你难道这点世故还不明白?
黄省三 我……我明白,李先生。(很凄楚地)我知道我身后面没有人挺住腰。
李石清 那就得了。
黄省三 不过我当初想,上天不负苦心人,苦干也许能补救我这个缺点。
李石清 所以银行才留你四五年,不然你会等到现在?
黄省三 (乞求)可是,李先生,我求求您,您行行好。我求您跟潘经理说说,只求他老人家再让我回去。就是再累一点,再加点工作,就是累死我,我也心甘情愿的。
李石清 你这个人真麻烦。经理会管你这样的事?你们这样的人,就是这点毛病。总把自己看得太重,换句话,就是太自私。你想潘经理这样忙,会管你这样小的事,不过,奇怪,你干了三四年,就一点存蓄也没有?
黄省三 (苦笑)存蓄?一个月十三块来钱,养一大家子人?存蓄?
李石清 我不是说你的薪水。从薪水里,自然是挤不出油水来。可是你不能放开点眼睛,我说在别的地方,你难道没有得到一点的好处?
黄省三 没有,什么也没有,我做事凭心,我总有良心。
李石清 你这个傻子,这时候你还讲良心!怪不得你现在这么可怜了。好吧,你走吧。
黄省三 (着慌)可是,李先生——
李石清 有机会,再说吧。(挥挥手)现在是毫无办法。你走吧。
黄省三 李先生,您不能——
李石清 并且,我告诉你,你以后再要狗似地老跟着我,我到哪儿,你到哪儿,我就不跟你这么客气了。
黄省三 李先生,那么,事还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李石清 快走吧!回头,一大堆太太小姐们进来,看到你跑到这儿找我,这算是怎么回事?
黄省三 好啦!(泪汪汪的,低下头)李先生,真对不起您老人家。
(苦笑)一趟一趟地来麻烦您,我走啦。
李石清 你看你这个麻烦劲儿,走就走得啦。
黄省三 (长长地叹一口气,走了两步,忽然跑回来,沉痛地)可是,您叫我到哪儿去?您叫我到哪儿去?我没有家,我拉下脸跟您说吧,我的女人都跟我散了,没有饭吃,她一个人受不了这样的苦,她跟人跑了。家里有三个孩子,等着我要饭吃。我现在口袋里只有两毛钱,我身上又有病,(咳嗽)我整天地咳嗽!李先生,您叫我回到哪儿去?您叫我回到哪儿去?
李石清 (可怜他,但又厌恶他的软弱)你愿意上哪儿去,就上哪儿去吧。我跟你讲,我不是不想周济你,但是这个善门不能开,我不能为你先开了例。
黄省三 我没有求您周济我,我只求您赏给我点事情做。我为着我这群孩子,我得活着!
李石清 (想了想,翻着白眼)其实,事情很多,就看你愿意不愿意做。
黄省三 (燃着了一线希望)真的?
李石清 第一,你可以出去拉洋车去。
黄省三 (失望)我……我拉不动(咳嗽)您知道我有病。医生说我这边的肺已经(咳)——靠不住了。
李石清 哦,那你还可以到街上要——
黄省三 (脸红,不安)李先生我也是个念过书的人,我实在有点——
李石清 你还有点叫不出口,是么?那么你还有一条路走,这条路最容易,最痛快,——你可以到人家家里去(看见黄的嘴喃喃着)——对,你猜的对。
黄省三 哦,您说,(嘴唇颤动)您说,要我去——(只见唇动,听不见声音)
李石清 你大声说出来,这怕什么?“偷!”“偷!”这有什么做不得,有钱的人的钱可以从人家手里大把地抢,你没有胆子,你怎么不能偷?
黄省三 李先生,真地我急的时候也这么想过。
李石清 哦,你也想过去偷?
黄省三 (惧怕地)可是,我怕,我怕,我下不了手。
李石清 (愤慨地)怎么你连偷的胆量都没有,那你叫我怎么办?你既没有好亲戚,又没有好朋友,又没有了不得的本领。好啦,叫你要饭,你要顾脸,你不肯做;叫你拉洋车,你没有力气,你不能做;叫你偷,你又胆小,你不敢做。你满肚子的天地良心,仁义道德,你只想凭着老实安分养活你的妻儿老小,可是你连自己一个老婆都养不住,你简直就是个大废物,你还配养一大堆孩子!我告诉你,这个世界不是替你这样的人预备的。(指窗外)你看见窗户外面那所高楼么?那是新华百货公司,十三层高楼,我看你走这一条路是最稳当的。
黄省三 (不明白)怎么走,李先生?
李石清 (走到黄面前)怎么走?(魔鬼般地狞笑着)我告诉你,你一层一层地爬上去。到了顶高的一层,你可以迈过栏杆,站在边上。你只再向空向外多走一步,那时候你也许有点心跳,但是你只要过一秒钟,就一秒钟,你就再也不可怜了,你再也不愁吃,不愁穿了。——
黄省三 (呆若木鸡,低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李先生,您说顶好我“自——”(忽然爆发地悲声)不,不,我不能死,李先生,我要活着!我为着我的孩子们,为我那没了妈的孩子们我得活着!我的望望,我的小云,我的——哦,这些事,我想过。可是,李先生,您得叫我活着!(拉着李的手)您得帮帮我,帮我一下!我不能死,活着再苦我也死不得,拚命我也得活下去啊!(咳嗽)
〔左门大开。里面有顾八奶奶、胡四、张乔治等的笑声。
潘月亭 露出半身,面向里面,说“你们先打着。我就来。”
李石清 (甩开黄的手)你放开我。有人进来,不要这样没规矩。
〔黄只得立起,倚着墙,潘月亭进。
潘月亭 啊?
黄省三 经理!
潘月亭 石清,这是谁?他是干什么的?
黄省三 经理,我姓黄,我是大丰的书记。
李石清 他是这次被裁的书记。
潘月亭 你怎么跑到这里来,(对李)谁叫他进来的?
李石清 不知道他怎么找进来的。
黄省三 (走到潘面前,哀痛地)经理,您行行好,您要裁人也不能裁我,我有三个小孩子,我不能没有事。经理,我跟您跪下,您得叫我活下去。
潘月亭 岂有此理!这个家伙,怎么能跑到这儿来找我求事。(厉声)滚开!
黄省三 可是,经理,——
李石清 起来!起来!走!走!走!(把他一推倒在地上)你要再这样麻烦,我就叫人把你打出去。
〔黄望望李,又望望潘。
潘月亭 滚,滚,快滚!真岂有此理!
黄省三 好,我起来,我起来,你们不用打我!(慢慢立起来)那么,你们不让我再活下去了!你!(指潘)你!(指李)你们两个说什么也不叫我再活下去了。(疯狂似地又哭又笑地抽咽起来)哦,我太冤了。你们好狠的心哪!你们给我一个月不过十三块来钱,可是你们左扣右扣的,一个月我实在领下的才十块二毛五。我为着这辛辛苦苦的十块二毛五,我整天给你们伏在书桌上写;我抬不起头,喘不出一口气地写:我从早到晚地写;我背上出着冷汗,眼睛发着花,还在写;刮风下雨,我跑到银行也来写!(做势)五年哪!我的潘经理!五年的工夫,你看看,这是我!(手捶着胸)几根骨头,一个快死的人!我告诉你们,我的左肺已经坏了,哦,医生说都烂了!(尖锐的声音,不顾一切地)我跟你说,我是快死的人,我为着我的可怜的孩子,跪着来求你们。叫我还能够跟你们写,写,写,再给我一碗饭吃。把我这个不值钱的命再换几个十块二毛五。可是你们不答应我!你们不答应我!你们自己要弄钱,你们要裁员,一定要裁我!(更沉痛地)可是你们要这十块二毛五够干什么的!我不是白拿你们的钱,我是拿命跟你们换哪!(苦笑)并且我也拿不了你们几个十块二毛五,我就会死的。(愤恨地)你们真是没有良心的,你们这样对待我,——是贼,是强盗,是鬼呀!你们的心简直比禽兽还不如——
潘月亭 这个混蛋,还不跟我滚出去!
黄省三 (哭着)我现在不怕你们啦!我不怕你们啦!(抓着潘经理的衣服)我太冤了,我非要杀了——
潘月亭 (很敏捷地对着黄的胸口一拳)什么!(黄立刻倒在地下)
〔半晌。〕
李石清 经理,他是说他要杀他自己——他这样的人是不会动手害人的。
潘月亭 (擦擦手)没有关系,他这是晕过去了。阿根!阿根!
〔阿根上。〕
潘月亭 把他拉下去。放在别的屋子里面,叫金八爷的人跟他拍拍捏捏,等他缓过来,拿三块钱给他,叫他滚蛋!
阿 根 是!
〔阿根把黄省三拖下去。〕
李石清 张先生来电话了。
潘月亭 说什么?
李石清 您买的公债金八买了三百万。
潘月亭 (喜形于色)我早就知道,那么,一定看涨了。
李石清 只要这个消息是确实,金八真买了,那自然是看涨。
潘月亭 (来回走)不会不确实的,不会的。
〔左门大开,张乔治、胡四、顾八奶奶、露露上,在门口立着,其他的女客在谈笑着。
张乔冶(兴高采烈,捏着雪茄)——所以我说在中国活着不容易,到处没有一块舒服的地方,不必说别的,连我的Jacky(对胡四)你看我的狗多好看,它吃的牛肉都成了我每天的大问题。脏,不干净,没有养分,五毛钱一磅的牛肉简直是不能吃。你看,每天四磅生牛肉搁在它面前,(伸出鼻子嗅嗅)他闻闻,连看都不看,夹着尾巴就走了。你们想,连禽兽在中国都这样感受着痛苦,又何况乎人!又何况乎象我们这样的人!(摇头摆尾,大家哄笑起来)
〔外面方达生在喊“小东西!”“小东西!”
陈露露 咦,你们听,达生在喊什么?
〔方达生慌忙进来。
方达生 小东西!竹均,你瞧见小东西了吗?
陈露露 咦,在屋子里?
方达生 (不信地)在屋子里?(跑进右屋,喊)小东西!小东西!
顾八奶奶 这个小疯子!(达生跑出)
方达生 没有,她不见了。我刚才在楼梯上走,我就看见她跟着两三个男人一起坐电梯下去,在我眼前一晁,就不见了。我不相信,你看,跑到这儿,她果然叫人弄走了。(拿起帽子)再见!我要找她去。(达生跑下)
陈露露 (不慌)月亭,这是我求你办一点事!(忽然)达生,你等等我!我跟你一同去!
〔露披起大氅就走。
潘月亭 露露〔露不顾,跑下。
张乔治 (揶揄地)哼!又是一个——
胡 四 (同时)疯子!
#顾八奶奶 〔大家哄然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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