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次是对“挣扎”和“残酷”的发现。曹禺把他笔下的这些人物比作“蠕动着的生物”,说他们在“盲目地争执着,泥鳅似的在情感的火坑里打着昏迷的滚,用尽心力在拯救自己”,他们一个抓住一个,揪成一团,但是无论怎样挣扎,最终也不免失败,于是他把这归结为“残酷”。按照曹禺的说法,剧中的人物之间是这样的一种关系:周萍抓住了四凤不放手,想由一个新的灵感来洗涤自己,侍萍也抓住四风不放手,希望她不要重走自己当年走过的路,以永远地摆脱发生在昨天,今日又被唤起的梦;周朴园又抓住了侍萍,希望借助她的明智,既结束旧梦,又维护周公馆的既成秩序;甚至天真的周冲,也在抓住四凤,想仗她的帮助,走人理想的境界。
在这些人里面,四凤是最没有依傍的一个,她只能侍萍和周萍那里获取力量,可是这两个人又都需要靠她来解救自己,由于血缘的关系;这是一个纠缠在一起,无法解开的结。于是就产生了曹禺式的命题,他说:
在《雷雨》里,宇宙正像一口残酷的井,落在里面,怎样呼号也难逃脱这黑暗的坑。在这里,既包含了对人(特别是中国人)无论怎样挣扎终不免失败的生存状态的发现,同时又表明了作者对宇宙间压抑着人的本性,人又不可能把握的某种不可知的力量的无名的恐惧。耐人寻味的是,剧作家的戏剧本事之外,又精心设置了“序幕”和“尾声”:十年后,周公馆变成了教会医院,楼上楼下分别住着两位疯了的老妇一一蘩漪和侍萍。这一天,一位孤寂的老人周朴园来到医院,看望她们,彼此却没有一句话。偶尔撞进医院的年幼的姐弟俩目击了这一切,又象听古老的故事一般听人们谈起了十年前的往事。那么,这个序幕和尾声在剧本中起到了什么作用呢?最重要的作用只有一点:造成欣赏的距离。将戏剧本事中的所有的郁热、愤懑和恐惧都进行了消解,而达到了类似宗教的“悲悯”的效果。在这种悲悯的眼光的俯视下,剧中人之间的一切矛盾、冲突、争斗也都消解,所有的人都不过是同在尘世中煎熬而找不到出路口的可怜虫。这样,就使剧中的激情得到了净化、升华和超越,而这种站在更高的角度、远距离的理性审视,也是更高意义上的清醒。
可以说,序幕和尾声,在全剧中的作用是非常重要的,是真正体现曹禺创作寓意的一部分,但是由于时代的关系,所有的人都截取了最符合时代、阶级要求的戏剧本事部分进行排练、上演,而截去了看来和时代要求不合的序幕和尾声,无论曹禺本人如何抗议也没有用,因此就造成了曹禺接受史上的矛盾现象:他既是拥有最多的读者、导演、演员和观众的现代剧作家,又是最不被理解的现代剧作家,人们空前热情地读着、演着、欣赏着、赞叹着他的戏剧,又肆无忌惮地肢解着、曲解着、误解着他的戏剧,以致他的戏剧虽然被上演千百次,却没有一次是完整的、按照原貌演出的。这里最根本的原因就是曹禺的创造力和想象力都大大超过了时代的接受水平,太超前了。长期以来,读者、演员、导演、观众、研究者们只是愿意接受曹禺戏剧中为时代主流思潮所能容忍的部分,例如他的剧作,中的社会的、现实的、政治的内容,写实的、戏剧化的、悲剧性的艺术形式因素,而对和上述方面交融一体的另一方面,如对人的生存困境的形而上的探索、非写实的、非戏剧的因素,特别是打破常规的、突破传统的、个人的天才创造,不理解、不接受,甚至轻率地把它们看作是局限性而大加讨伐,所以,后来,曹禺的天才就被落后于他的时代所骂杀和棒杀了,从哪方面讲,这也是中国现代文学史(戏剧史)上最为沉重、也最为发人深省的一页。
曹禺戏剧创作的重要特色:从对《雷雨》的多重解释中,显示出了曹禺戏剧创作的一个重要特色,即:它既是关注现实的,同时又超越了现实,追索着隐藏在现实背后深处的人生、人性、人的生命存在的奥秘。过于注重对人生现实问题的描写,会使剧作缺乏哲学深度,而过于偏向对人生命运的表现又会使剧作陷入空泛和神秘。曹禺的剧作,首先是《雷雨》的巨大成功,就在于它准确地把握了两者的适度结合。
(4)人物形象
《雷雨》的巨大精神震撼力,首先是通过剧中人物的性格和命运展示出来的。 参与剧情活动的人物共有八个,每个人写的都很有神采,很具有自己的个性,但最突出的就是周朴园和蘩漪。
周朴园:是整个剧作的中心主人公,一个兼有封建地主和资本家特征的人物。是一个带有浓厚封建性特征的民族资本家典型,是《雷雨》悲剧的总根源。专横、自私、狡诈、贪婪、残忍、虚伪是他的主要性格特征,剧本以三条线索对他的性格进行刻画。
第一条线索是从周家内部,主要是在与蘩漪的矛盾冲突中表现他是一个专横的封建家长。周朴园早年曾经留学德国,在一定程度上接受了资产阶级自由民主的社会思潮,现代经济的发展又使他成为了一个资本家,可是从父辈那里继承的封建思想在他身上却依然存在,在仁义道德的幌子掩盖下,他采取的是冷酷的封建专制手段。无论在家庭中还是在社会上,一切都要以他的意志为意志,他的意见就是法律,所有人都要绝对服从他的权威,他运用不近人情的手段将其他人纳入自己的家庭统治轨道。他自诩他的家庭是“最圆满最有秩序”的家庭,其实质就是以他为绝对权威的封建家长制,任何人都必须服从于他的意旨。他专横暴戾、冷酷无情地压制、摧毁家中一切人的个性、尊严和自由思想,使公馆成为能窒息人的黑暗王国,他就是黑暗王国中的专制魔王。
这最突出的表现于他和蘩漪的关系中。蘩漪是有个性、有思想、追求幸福的女性,在周公馆这个黑暗牢笼十八年,形成她悒郁乖戾的个性,是周公馆中唯一敢于反抗周朴园的人,因此,周朴园说她有神经病,逼着她看病吃药。第一幕中的吃药一场戏,作者采取“大写特写”的戏剧手法,集中反映了封建的夫为妻纲、父为子纲,突出表现了周朴园的专横暴戾、冷酷无情的性格特征。蘩漪不愿吃周朴园让她吃的这种治神经病的药,但周朴园在全家人面前一定要她吃,蘩漪反抗、恳求都不行。周朴园当着周萍、周冲的面严厉训斥蘩漪“不要任性”,冷酷地说“这么大的人了,即便不为自己着想,也要为孩子着想,做一个服从的榜样。” 在繁漪说“我晚上喝还不行吗?”周朴园便命令周萍跪下劝繁漪喝药,而这是与之发生暧昧关系的繁漪所不能忍受的,她喝完药哭着跑上楼。戏剧通过周朴园威逼蘩漪喝药这个典型的戏剧动作,让人们看到了他的封建家长统治。这种统治不仅表现为经济上的控制,更表现为精神方面对人、对人的精神意志的压迫、扼杀、毒害和控制。虽然周朴园本人的主观意志还是为妻儿、家庭着想的,但实际上却在仁义道德的观念下,施行了残酷的封建专制手段。正是周朴园的专制冷酷,造成了蘩漪与周萍畸形反抗的乱伦关系,摧毁了周冲向往自由平等的美丽幻想。蘩漪、周冲、周萍的悲剧,都是周朴园的封建专制造成的。
第二条线索是周朴园和侍萍的关系,这集中地体现了他的自私、虚伪及性格的复杂性。三十年前他为了要娶有钱有门第的小姐,逼着生第二个孩子三天的侍萍在大雪天抱着孩子离开周家,不管死活,造成侍萍一生的不幸、痛苦,这是地主资产阶级少爷对下层妇女的损害和罪恶。三十年后,为了维护自己的地位、尊严,也不打算认侍萍和儿子鲁大海,并不打算让周萍认母亲。而是说“你来干什么?谁指使你来的?三十年了,你还是找到这来了。”
在对待侍萍的态度上,充分显露了周朴园人性深处的矛盾和复杂情态。对于侍萍当年被迫而死,周朴园是深深负疚的,他其实很爱侍萍,不过这种爱没有超过他爱他自己,为了地位、名誉和利益,他在30年前牺牲了侍萍,为了赎罪,多少年来他一直记着侍萍的生日,按照侍萍生前喜欢的方式布置房子,这种带有忏悔意味的情感并不是虚伪的,不过这种真实的情感是以侍萍的死为前提的,因此,当30年后侍萍又活着出现在他面前时,他又直接地感到了一种对自己地位、名誉和利益的现实威胁,潜在地感到了一种冥冥之中命运的打击,令他感到深深的恐惧,从而其自私、冷酷、虚伪的本性再次显露出来。他的矛盾不是感情自身的矛盾,而是感情和思想之间的矛盾,他的感情是怀旧的,思想是现实的,感情还在梦里,可是思想却在现实里,感情是真实的,思想却是复杂的。他对侍萍的感情是真实的,忏悔是认真的,说他虚伪是一种经不起分析的说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