概述："讲"故事与"读"故事
小说是现代最流行、最普及的文学样式。不过，比较而言，在中外文学史上，现代意义上的小说也是成熟最晚的一种文学样式。
我们当然很难确定小说成熟的具体时间，但检索一下中外文学史，我们可以知道，在西方，"按照我们今天对小说一词含义的理解，直到公元18世纪以前，小说都未曾大量繁荣"（玛乔丽·博尔顿：《英美小说剖析》，林必果译，重庆出版社1988年出版，第12页）而事实上，"它的最终形成，，即作为一种具有独特个性的文学样式，"也"至少要到十八世纪"。（乔安尼·科克里斯、多洛西·洛根：《文学欣赏入门》，安徽文艺出版社1986年出版，第76页）在中国文学史上，大体符合现代观念的小说，比西方要早一些，但它的成熟形式的出现仍然迟至唐代。在此之前，六朝时期虽然已经出现以谈神说鬼或记录名人轶事为主要内容的"志怪志人"的作品。而且，这类作品在宋代就被归入小说一类，我们今天也将它们冠以"小说"之名，但正如鲁迅先生指出的，六朝人"看鬼事和人事，是一样的，统当作事实"，所以这些志怪志人的作品，"大抵一如今日之记新闻，在当时并非有意做小说。"（鲁迅：《中国小说的历史变迁》，《鲁迅全集》第9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出版，第310，309页）唐代出现了中国小说史上的第一个大变迁，这一变迁的标志就是"传奇"的出现。唐"传奇""叙述宛转，文辞华艳"，"其间虽亦或托讽喻以纾牢愁，谈获福以寓惩劝，而大归则究在文采与意想，与昔之传鬼神明因果而外无他意者，甚异其趣。"（鲁迅：《中国小说史略》，《鲁迅全集》第9卷第70－71页），这是一种文人的有意识的创作，虽为文言，但已经是短篇小说的成熟形式。中国小说史上的第二个大的变迁是则宋元话本的出现，宋元话本为我国白话小说的发展开辟了道路，也为明清时期中国古典小说创作的繁荣奠定了基础。
小说这一文本样式虽然成熟较晚，但在它从萌芽到成熟的漫长发展过程中，作为叙事文学的特质，事实上已经包孕在它成熟之前的大量的叙事类作品之中了。文学史家一般将民间故事、传说、以记录轶闻琐事为主记事文本如六朝的志怪志人，以及欧洲中世纪英雄史诗和骑士传奇等，看成是小说的萌芽和雏形。检视一下这些文本类型，我们会发现，它们都包含着一个基本的层面即故事，而它们共有的一个基本特性，就是叙事性，即将故事转化为叙述加以讲述，简单地说，也就是讲故事。鲁迅先生甚至认为小说的起源就是人们劳动间歇时候的谈论故事。他说："至于小说，我以为倒是起于休息的。人在劳动时，既用歌吟以自娱，借它忘却劳苦了，则到休息时，亦必要寻一种事情以消遣闲暇。这种事情，就是彼此谈论故事，而这谈论故事，正就是小说的起源"（鲁迅：《中国小说的历史变迁》，《鲁迅全集》第9卷第302－303页）
无论现代小说观念已经发生了多么大的变化，叙事性被看成是小说最基本的美学特征却并没有从根本上发生动摇。小说就是讲故事，这也是现代小说家和小说理论家们的一个基本的共识。一些词典的编撰者在试图为小说下定义的时候，也大体都从这一角度着眼。如《节本牛津英语词典》就将小说定义为"一种虚构的散文体记叙文，具有相当长度，通过多少带点复杂性的情节，描绘能代表现代生活的典型的人物与事件"。《钱伯斯二十世纪词典》称小说是"一种虚构的散文体记叙或故事，描述一幅现实生活的图画，尤其着重表现所写男女人物生活经历中的感情危机"。《柯林斯词典》则认为小说是"一种叙述虚构人物的冒险奇遇或喜怒哀乐的虚构故事，借描写行为与思想来表现多种人生经验和人物"。（此处引文均转引自玛乔丽·博尔顿《英美小说剖析》第14页）这些定义自然都并不能被我们一致接受，但它们所强调的小说的叙事性则是符合小说基本面貌的。现代小说家说得更加直接："小说就是说故事。故事是小说的基本面，没有故事就没有小说。这是所有小说都具有的最高要素。"（佛斯特：《小说面面观》，花城出版社1981年出版，第21页）
小说既然是讲故事，自然的，读小说也就是读故事了。那么，我们应该从故事中读什么和怎么读呢？要回答这个问题，当然首先应该知道小说中包含什么和它是怎样将它所包含的东西讲述出来的。换句话说，我们首先应该大体知道小说的基本构成要素和它的基本叙事方式，才能相应地知道我们从小说中读什么和怎么读。
小说的基本构成要素，也就包含在它的故事之中。从从最一般的层面看，小说讲的既然是"故"事，那么，这故事就一定是已经发生过的事情。这是小说和戏剧的一个很重要的区别??戏剧是将"正在"发生的事情展示给人看。由小说的故事，我们可以很自然地推断出小说必然要包含的构成因素。首先它必须有主人公，主人公可以是某个人或动物，也可以是某些人或某些动物。小说讲述的也就是是围绕它的主人公发生的故事。其次，故事一定包含一个或多个有联系的事件从开端到大体都会有一个结局的发展过程。这个或这些事件是靠主人公的行动完成的。主人公如果没有行动，当然也就构不成事件，那也就没有故事了。而主人公的总是依据一定的动机，依据他们的个性来行动的。因此正是通过他们的行动，或者说通过他们的行动完成的事件的发展过程，我们可以知道这些主人公们是些怎样的人，知道他们的性格、品行、心理以及行为方式等等。最后，一定的事件总是在一定的时间和空间中发生发展的，因此，故事的演进一定会有一个背景或者说环境。小说背景的构成相对来说要复杂一些。任何人都不能脱离社会、时代而成为一个孤立的存在，同时，任何一个人也一定有一个具体的生活、活动空间，如地区、居所等；另外，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也总是促使人行动的重要的外部因素。这些方面，都构成了主人公行动的背景，也就是故事的背景。这里说到的主人公、由主人公的行动完成的事件以及背景，是小说构成的三要素。一般的文学理论教科书上分别将他们称为人物、情节、环境。除一些实验性很强的现代小说文本之外，小说大体都包含这三个要素。
小说构成的三要素，涉及到的只是小说的故事层面。实际上，故事要讲出来，重要的还有一个如何讲的问题。比如故事是由谁站在什么立场来讲述？采用什么方式来讲述？如何安排讲述的次序？甚至还有采用什么样的语气来讲述等等。这些问题大体都属于小说的叙事技巧，而从更深刻的层次上看，这些叙事技巧所关涉的，实际上是文本与读者交流的艺术。因此，这些问题的处理，直接影响到故事叙述的质量，相应的，也将直接关系到文本怎样和在什么方向上与读者发生交流，以及交流的质量。
不用说，我们"读"故事当然首先是对于故事本身作出解读。从最一般的层面看，我们首先总要知道这是一个什么人的关于什么的故事，这一个故事发生在什么时间、什么地方，故事中的不同人物处在一个什么样的关系状态之中，这种关系状态对于他们各自的行动产生了什么影响，人物各自的行动最终产生了什么后果等等。而进一步的，我们当然还应该能够从人物、人物行动以及人物之间关系的相互联系中，对于故事的意义作出解读。一部（或一篇）小说终归并不只是为讲故事而讲故事，它通过故事的讲述，给我们提供的是一幅关于社会、人生的形象画卷，通过这幅画卷，可以增进我们对于社会、人生的理解。而这是需要通过意义的把捉去体会的。同时，文本意义的解读还可以帮助我们对小说故事的讲述达到的艺术化的高度、小说家对于社会、人生的认识的深刻程度作出判断，至少可以为作出这种判断提供比较可靠的证据。
应该特别强调的，在小说文本的解读中，核心应该是对于小说人物的解读。对于小说创作来说，通过故事的讲述刻划鲜明、独特、丰满的人物，往往是小说家的一个基本的目标。对于小说文本来说，则小说"人物形象的思想容量和艺术水平直接决定着作品的价值乃至小说家创作的成败"，"是作品价值的集中体现"。（王先霈、范明华：《文学评论教程》第414页）因此，准确把握人物性格，把握人物性格的思想内涵和美学内涵，自然也就成为小说文本解读的一个中心环节。一般的小说阅读者也许对于小说的故事情节更感兴趣，他们可以不去关注人物的美学内涵，甚至也不关心小说的意义，总是希望从紧张曲折、扣人心弦的故事情节中获得一种阅读的快感。这也没有什么可指责的。小说一个很重要的功能就是消遣。而且，即使是纯粹的消遣，对于保持我们心智的健全也不是没有益处的，至少"它为我们提供了一个短暂的离开现实的机会，让我们休息片刻，然后我们将能以更坚强的姿态去再度面对现实"（玛乔丽·博尔顿：《英美小说剖析》第11页）但是，对于想要成为一个高水平的小说鉴赏者的人来说，特别是对于一个文学专业的学习和研究的人来说，小说阅读仅仅停留在对于情节本身的关注，显然是不够的。将小说仅仅作为一个有趣的、能给我们提供某种紧张刺激的故事来读，说明我们还没有真正理解小说或小说的故事。实际上，仅就小说的故事情节而言，它本质上也是人物性格成长的历史，而并不是小说家仅仅为了刺激我们的好奇心，保持我们的阅读兴趣而臆造出来的。
在对于故事作出解读时，必然要注意到故事的叙述技巧，即如何讲述故事的问题。小说的叙述技巧直接影响到我们对于故事本身的理解。正如许多现代小说理论家们已经注意到的，小说的叙述技巧本身就是作者控制读者的手段，它关系到叙述的质量，涉及到作者希望读者看到什么和怎么看的问题。小说的阅读中我们往往会有一种"逼真"的感觉，小说似乎就是按照生活中发生过的事原本就有的样子来讲述故事的，小说家或者故事的讲述者只不过将这发生过的事用我们都懂的话叙述了一遍而已，既没有漏掉什么东西，也没有添加什么东西。清醒的读者应该知道，事实完全不是这样的。正如美国当代著名小说理论家韦恩·布斯在他的《小说修辞学》中指出的："无论一部作品具有什么样的逼真，这个逼真总是在更大的认为性技巧中起作用的：每一部成功的作品都以自己的方式显出是自然的和人为的。""每一部具有某种力量的文学作品，不管它的作者是否头脑里想着读者来创作它。事实上，都是一种沿着各种趣味方向来控制读者的涉及与超然的精心创作的体系。"（W·C·布斯：《小说修辞学》，华明、胡晓苏、周宪译，北京大学出版社1987年出版，第63、137页）小说家选择一种讲述方式，总是以排除其它的讲述方式为前提的。当他用一种方式讲述的时候，实际上也是在暗示读者一种故事的理解方式，并相应"剥夺"了读者可以作出另外的理解的理解方式。一个简单的事实便是，当一个小说家用一种讲述方式将我们的兴趣或同情集中到某个人物身上的时候，也必然排除了我们对其它人物的兴趣或同情。从这一个层面来看，毫无疑问，小说的故事叙述方式将直接影响到我们对于故事的理解。同时，正因为叙述方式是作家控制读者的手段，因此，它也是显示作家意图的重要层面。我们可以通过对于小说叙述方式及其产生的叙事效果的观察，把握作家对于人物、对于他所揭示的那一部分生活的审美态度。文学文本解读过程中，作家意图或者审美态度，自然是应该纳入解读者的视野之内的。对于作家意图和审美态度的把握，必将有助于我们准确解读文本意义，也有助于我们对于文本的艺术质量作出客观的判断。
在进入具体的小说文本的解读之前，我们知道上面这些关于小说文本的知识，大体也就够了。这里涉及到的一些未及深入讨论的问题，还有其它一些有关如何"读"故事的问题，我们会在本书这一部分下面的一些小节中作更具体、更深入的讨论。这里还想简略谈谈的，是现代小说发生的变化。
进入20世纪以后，现代小说的确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变化主要反映在如爱尔兰小说家乔伊斯、美国小说家福克纳、法国小说家普鲁斯特、英国小说家弗吉尼亚·伍尔夫等作家的作品中。由于这些作家们的小说文本显出与传?quot;主流"小说极不相同的面貌，因此，在西方也被称为"实验性"或"试验性"小说，从文学类型的划分角度，它们也被称为"现代主义小说"，以与传统现实主义、浪漫主义小说相区别。与传统小说比较，这类小说文本的一个突出的变化在于从人物客观生活的反映转入对于人物内心的深入揭示。用弗吉尼亚·伍尔夫的话说，即现代小说的重点是由见物不见人的"物质主义"转入表现人物"私有的幻想"的"精神主义"。因此，这类小说更注重人物内心隐秘和潜意识的发掘。表现在叙事方法上，则主要是通过人物的感觉印象、情绪变化以及意识的流动为线索来结构作品，形成大跨度的时空跳跃、颠倒和交错。它带来的一个直接的后果是小说人物形象模糊，情节淡化以及背景描写的主观化和作品结构的复杂化。大量的心理独白的展示、多角度叙事以及象征手法、讽喻性滑稽模仿等手法的运用，加之语言艰涩，造成这类小说新奇怪诞的面貌。
要想在有限的篇幅中对这些"实验"性小说家们的小说观念和他们作品在全面的评述，显然是不可能的，也并非我们的目的。之所以要提到这一类小说并对它们的大致风貌顺便作一些描述，是因为由于它们的怪诞和艰涩，特别是它们与我们通常读到的小说文本的极不相同之处，不少读者也许会对它们采取一种排斥的态度。这里要说的是，任何一种艺术的发展都是一个不断创新的历史，而任何一种新的文体实验，总会在某种程度上为文学的发展添加一些新的，许多时候也是我们无论如何也不应忽视的因素。从实践上看，现代主义小说的确为丰富小说艺术表现手法提供了不少可资借鉴内容。仅就这一点而言，我们对于这一类小说文本也不应采取一种简单的排斥的态度。这类小说文本对于不少读者来说的确也存在解读和接受障碍，不过，玛乔丽·博尔顿有一段话倒是很具启发性。她说：
